李瑤兮扶着樹幹起身。
她要去赴約,赴謝蘭雙的約。
……
謝蘭雙端起茶杯,沒滋沒味地啜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因為多年扮女角,習慣已改不掉,他在端着杯子時,手指都自然而然地勾成蘭花指。
但這個動作卻不會讓人覺得做作與刻意,反而非常恰到好處。
鴻雁樓的吃食與茶水都是上佳的,可惜此時謝蘭雙并無心情去專心品茶。
被慶帝指派來“保護”他的暗衛從門外進來,腰間插刀。
他草草抱拳,然後道:“李瑤兮途中遇刺,現在正往鴻雁樓來。”
謝蘭雙驚得茶杯險些掉下。他急急掩住失态的神情,問道:“殺手是何人?”
暗衛冷漠地搖頭,表示他也不清楚。
謝蘭雙無心去管暗衛的态度究竟如何。滔天的恐懼與慌張在頃刻席卷他的四肢百骸,叫他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
是慶帝吧?是他動的手?他知道天逢大雨,官道不通,才特意選擇了隻能走小道到達的鴻雁樓,目的則是為了刺殺李瑤兮?
謝蘭雙越想越心悸。
他逼着自己保持着僅剩不多的冷靜,道:“我即刻下樓,在鴻雁樓前親自迎接。”
說罷,起身離開。
鴻雁樓外,往來的賓客在看到那個渾身帶血的人影時,都吓了一大跳。
李瑤兮的衣衫本來便是紅色,可是上面沾染的鮮血還是非常明顯。
衆人先是嘩然,随後就立即開始竊竊私語。
随着李瑤兮在京都人們心中公衆地位的提高,大部分人都能一眼認出她。
所以當他們親眼看見,大慶朝的聖女滿身血痕與泥濘地出現在鴻雁樓前時,頓時都炸鍋了。
慶國百姓還是很樸實的。很快,人群中就傳出一片憤恨之聲,紛紛咒罵那個膽大包天的家夥,竟然敢在大白天裡,就公然行刺他們的聖女。
更有那些腳底抹了油的,早就騎着馬回去報官了。
李瑤兮沒有看道路兩旁的廣大人民群衆,她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定定地聚焦在謝蘭雙臉上。
她緩緩走過去,仔細凝視着這張曾幾何時在她心裡最完美的容顔。
謝蘭雙垂着長睫,關切開口:“怎麼弄成這樣?不如我先陪你……”
啪!
他還未說完,李瑤兮就高高揚起手,狠厲而果決地在他的右頰上扇了一巴掌。
伴着一聲脆響,謝蘭雙的右半邊臉頰頓時紅腫起來。
驟然挨打,他有些發懵地捂住開始火辣辣作痛的右頰,眸子氤氲起潋滟的水光。
放在平日,他這副姿态隻會讓人覺着可愛可憐。可李瑤兮火氣正盛,在打了他一掌後,猶覺不足。
她伸手捏住謝蘭雙的下颌,讓他的頭微微揚起,質問道:“謝蘭雙,我待你不薄,你……為什麼反過頭害我?!”
謝蘭雙不答。
嗒嗒的馬蹄聲漸漸近了,為首的正是宮裡的候公公。
候公公火急火燎地翻下馬背。他體态發福,動作笨拙,有點滑稽。
候公公喘勻了氣,對李瑤兮道:“陛下聽聞您遇刺,震怒不已,已讓刑部徹查,特讓老奴護送您回去。”
他恭謹地躬下背,湊近李瑤兮,小聲道:“陛下的意思是,怕您一時沖動……”
李瑤兮稍稍斂去了怒氣,道:“辛苦公公。”
說完,她再不回首,在候公公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先前一直把精力高度集中在旁的事情上,等把心神松懈下來後,李瑤兮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疼痛。
她沉沉地閉目,略有倦意。
馬車停在落花别院前時,陳萍萍早已趕往了鑒察院,随後又長驅直入地進了皇宮。
李瑤兮靜靜伏在塌上,耳邊是轟隆隆的雷聲,以及越來越大的雨點聲。
白念鸾急匆匆地進屋。她的衣服完全濕透了,頭發卻還原封不動地保持着紋絲不亂的高馬尾。
李瑤兮聲音幹澀,問道:“我出事的時候,你是不是在旁邊?”
“對。”白念鸾幹脆地認下了。
“你沒有出手,是非常正确的。”李瑤兮的聲音又恢複了往日的輕松歡快。
她可憐兮兮地盯着白念鸾,道:“不過我都傷成這樣了,你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啊!”
白念鸾料到了她的小算盤,直接道:“這次鴻雁樓的飯沒有吃成,等你傷好了我請你。”
聽到有好吃的,李瑤兮把身上的傷都抛到九霄雲外去了,眼眸熠熠。
“謝謝導演!”她頓時精神百倍地道。
傍晚,陳萍萍才抽出空來,到落花别院看望她。
他神色嚴峻,臉色也不大好,眼角與眉心的那幾道細紋,似乎撫不平一般。
李瑤兮一見他,就興沖沖地問:“快告訴本姑娘,你又怎麼忽悠狗皇帝了?”
陳萍萍卻不想與她玩笑。
“阿瑤,委屈你。”
為了演全這場大戲,不留破綻,李瑤兮必須要經曆如此一遭。
李瑤兮先是迷茫,随後釋然擺首。
“我很享受。”她如實道。
“謝蘭雙……”陳萍萍眸中寒光乍現,從唇齒間吐出這個名字。
李瑤兮黯然偏頭,眼底漫起哀涼意味。
“不要提他了。”
陳萍萍皺眉,指一指她的傷處,道:“六處還有不少空閑的人手。”
“不必,”李瑤兮淺淺搖頭,道,“這樣做,隻會打草驚蛇,将風波擴散得更大。”
陳萍萍發覺了她的異樣,道:“你比從前要小心許多。”
誠然,若擱在以往,依着李瑤兮那記仇和張揚的性子,謝蘭雙怕是已經屍骨無存了。
李瑤兮仿佛累了,不願多說話。于是陳萍萍陪她待了少頃,便轉着輪椅打算離去。
就在輪椅将出屋門時,陳萍萍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李瑤兮千回百轉的戲腔聲。聲音雖不大,卻隐隐能聽清。
“定是那裴世綸心藏奸,颠倒黑白禦駕前。承輿呵,您莫要不分佞與賢,錯信小人言……”
那是《輕羅平冤》中輕羅的戲詞。
陳萍萍蓦然轉頭。
而李瑤兮,怔怔地注目于窗外自屋檐上滑落的雨絲,沒有看陳萍萍。
陳萍萍隻微微颔首,而後自去。
……
北京也在下雨。
《慶餘年》世界和李瑤兮生活的世界的時間流速是相同的,同樣也就沒有季節和時間上的差異。
張慶關上車門,發動了自己那輛吉利星瑞。
雨刷器永不終止地在擋風玻璃上滑動,卻還是刷不完那好似永遠落不完的雨水。
作為一名文學史專業的社畜大學生,張慶通過不懈的努力,在完成了他的長篇小說《慶餘年》之後,終于成功說動了他一直敬仰的葉教授,并成為了對方的學生。
葉教授很喜歡《慶餘年》這個故事。
所以張慶最近心情很好,因為他的心血完全沒有白費。
他輕快地哼着小曲,駕車行駛在暮色漸沉的淺灰色雨空下。
汽車剛上高速公路,張慶的手機就響了。
張慶系着安全帶,不方便掏手機。
于是他右手把着方向盤,用左手解開安全帶,并從衣兜裡拿出了手機。
原來電話是葉教授打來的。
張慶的注意力都在手機上,握着方向盤的右手松了力。
在他能反應過來之前,汽車就直直地向着右邊車道的一輛大貨車沖去。
在兩車相撞的前一秒,張慶愕然擡頭。
可迎接他的,隻有支離破碎的擋風玻璃、呼嘯而來的狂風,以及巨大的金屬碰撞聲。
嘭!
小轎車體型較小,根本比不過載滿了貨物的大貨車,受到劇烈的撞擊之後便重重落地,在地上翻滾了兩周才堪堪停下來。
在後方車輛尖銳的急刹車聲之後,世界突然靜止了般,隻有春雨還綿綿地落。
張慶整個人被甩飛出去,雙眼逐漸失去焦距地靠在公路邊的護欄上,腳上的運動鞋被甩掉了一隻。他的胸膛無力地起伏幾下,帶着不甘與絕望,在滿地血泊中,慢慢合上了眼。
睡吧,睡吧。
安心睡一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