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隻要朱黎願意，這樓道可以演化成任何模樣。

李瑤兮随着朱黎的步伐，邁上通向三樓的樓梯。

越往上走，李瑤兮的心髒就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那上面另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在主導她。

樓梯的最上面，是兩扇紅木門。

門上，有一把莫比烏斯形狀的鎖。

朱黎沒有拿鑰匙，而是掏出金色鋼筆，插進了鎖孔中，然後輕輕一擰。

門鎖應聲而開，而那兩扇門，竟然也自動向後打開了。

“嘶———”

李瑤兮長吸一口氣。

她仿佛來到了一個更高維度的空間。這個空間的一切都是銀色的，沒有邊界，也沒有輪廓，有的隻是混沌與虛無。

李瑤兮似乎隐約聽見了遠處傳來的呓語聲。那呓語模糊不清，仿佛無數個聲音的重疊。

然後，空間突然開始擴張，柔和的銀光也在增強。

原本無邊的黑暗中，一個個銀色的籠子顯現。

每個籠子上面都有一把莫比烏斯形狀的鎖，裡面困囿着一個人。

不，那算不得人，而更像鬼魂。他們的身體都是由銀白色的霧氣組成的，那一雙雙銀色的空茫瞳仁裡，除了麻木和厭倦外，再無旁的情緒。

先前的呓語聲，顯然是從他們口中發出的。

朱黎像是巡視自己領土的王一般，俯瞰着她的囚徒們。

也是她的臣民們。

“這些人，”她轉過頭，“都是我筆下的角色。”

她輕輕用鋼筆在空中勾勒幾下，一個人物的雛形就出現了。隐隐綽綽，閃爍不定。

朱黎揮手，那半透明的人影就似一抹輕煙般，消散在了空氣裡。

“我們創造出來的所有世界，都被困在一個巨大的循環裡。

這個大循環，被命名為'莫比烏斯系統'。

像神廟這樣的聯結者，則負責維護它的運行。

每當一個角色死去，他的靈魂會攜帶着他的意識，一同歸于神廟，并暫時被封鎖在廟中。

當故事線結束後，所有喪生的角色會被統一清除這一世的記憶，投入輪回之中，開啟與這一世相同的下一世。

永無終結。”

“為什麼？！憑什麼？！”

李瑤兮再也忍不下滿腔的憤怒。

一想到陳萍萍真的已經接受了無數次淩遲，她就失去了理智。

“憑他隻是一個配角。”朱黎像是手握砍刀的劊子手，每一個字都斬碎了李瑤兮的心。“他生來就該是刺激主角覺醒的犧牲品；就該父母雙亡、孤苦伶仃；就該失去生命中唯一一束光；就該掙紮在黑暗裡，染上塵與泥；就該在萬人鄙棄的目光下，渾身浴血地死在秋雨裡，隻來得及聽見故人的哭喊……他這一生，就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無數的靈魂在呓語，在哭泣……在控訴！

因為，這也是他們的一生。

可悲、可笑、可憐的一生。

最絕望的是，他們要重複地經曆這樣的一生。

身為靈魂，即使用盡全身的力氣，數百個聲音加起來，卻依舊蓋不過朱黎一人。

“劇本賦予角色生命，角色為劇本奉獻靈魂。”

朱黎冷冷下了定論。

“從來如此。”

李瑤兮氣得身子顫抖。此刻她真的想沖着朱黎大喊：“從來如此，便對嗎？”

“你不要朝我發火，因為我也不是莫比烏斯系統的創造者。”朱黎眼眸冷冽，沒有溫度一般。“莫比烏斯系統不是人為創造的，從第一個低維度世界誕生之日起，它就已然存在。”

“你……有辦法打破它麼？”李瑤兮做了幾下深呼吸，問。

“我沒法直接打破它，”朱黎如實說道，“我隻能盡我所能地幫助你。虞辭劍，就是我為你送去的幫助之一。”

“說話能不能說明白啊老媽！”李瑤兮甚是無語。

朱黎語重心長。

“阿瑤，隻有《慶餘年》的作者張慶，可以直接打破莫比烏斯系統。即使我是執筆者，也沒有把握到底怎麼做。

可是張慶……已經因為車禍去世了。

我不知道我的構想是否可行，所以恕我現在還沒法引導你。”

困在囚籠裡的靈魂們，在聽到朱黎的話之後，漸次安靜下來。

可能他們也想不到，朱黎竟然有朝一日會參與拯救一個角色。

還是一個配角。

李瑤兮一時百感交集。

“如果他的靈魂也在，定會覺得你冷血。”

“他消散了，”朱黎厭倦地微合雙眸，“再說了，冷血恰恰表明我是合格的執筆者。”

靈魂們再次發出了在朱黎聽起來毫無價值的哀鳴。那聲音深沉而哀切，仿佛在為朱黎佐證一樣。

……

數枝梅花映窗，窗外唯有簌簌落雪聲，屋内氤氲着茶香。

李瑤兮暗笑，不久前範閑在抱月樓設鴻門宴的那一夜，八家将盡數死絕，怎的二皇子還有心情在這裡悠閑地烹茶。

自從一同在皇宮走了一圈之後，李瑤兮與他的隔膜小了不少。

反正他也沒有利用過她，更沒有像慶帝一樣，沒事安排個暗殺。

就沖這一點，李瑤兮就喜歡他不知超過慶帝多少倍。

但，八家将之死，到底給二皇子帶來了不小的打擊。他雖面色尚顯輕松，可眼底卻已經有了淡淡的青色，不仔細看甚至看不出來。

李瑤兮算了算。離著名的大東山之變，還剩大概半年時間。

所以，現在這個與她面對面坐着、專心斟茶的年輕皇子，隻餘半年的生命。

一股莫名的複雜情緒湧上李瑤兮的心尖。她不清楚自己對二皇子李承澤，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是心疼還是漠然。

她隻知道，他們的見面次數已經進入了倒數……雖然他們其實一共也沒見過幾次。

二皇子有禮數地輕輕将茶杯放在李瑤兮面前，複坐下。

李瑤兮看見他修長的手指邊放了一本《石頭記》。

“安之殺了你那麼多心腹，你還有心情看他的書？”

二皇子不愧城府極深，即使被李瑤兮戳到了還未愈合的痛處，也狀若無事般，道：“文字一事，豈可沾染上廟堂俗塵？”

他若無其事地品着茶，像是沉醉于那一縷梅花雪水幽浮的淡淡清香。

李瑤兮猶豫一絲，舉起杯盞，嘴唇沾了沾茶。

的确有一絲絲幽香，别有滋味。需要細細回味，才能被察覺出來。

算來這好似是她頭一次飲下二皇子遞過來的茶水。先前二人并不是沒有像今日般對坐過，可她卻從未接受過二皇子的任何東西。

李瑤兮舔着唇瓣，在确認了茶裡的确沒有下毒之後，才自嘲起她的謹慎來。

也對，人家一位皇子，哪裡看得上下毒這般粗淺而拙劣的路數？

半掩的雕花格窗下，二皇子驕矜的眉眼間微有柔色。乍一眼看去，誰都無法将他和“狠辣”這個詞聯系起來。

他隻是一個愛讀《石頭記》、愛品茶吟詩、愛當個富貴閑人的滿心風月少年郎。

對了，李瑤兮想，最初的最初，她是怎麼看待李承澤的呢？

那記憶已很遠很遠，仿佛是上一世了吧。

可她還記得。

在看到李承澤于月下飲鸩而亡的情節之後，她隻以十個字為評價：

君本似瓊玉，奈何堕紅塵。

曾幾何時，她也真心疼惜過這個身陷宮牆、身不由己的……小男孩。

可惜，随着她的“入戲”，從戲外人一步步被同化為了戲中人，便再不能懷着悲憫以上帝視角看這芸芸衆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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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戲浮萍》想表達的主題是什麼呢？我想最核心的，就是小人物對神權的反抗和對自己主宰命運的追求。當然，每個角色都是多面體。就拿朱黎來說，從“反抗”這個主題來看，她絕不算一個好人；可從李瑤兮的角度看，她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母親。

希望大家不要僅僅将這本書當成陳萍萍和李瑤兮談戀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