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一層胭脂,根本遮不住陳萍萍的憔悴。老仆人将胭脂揉勻,在他的兩頰上均勻地抹了好幾層,才掩住那一抹青白。
寬大的鑒察院官服,穿在陳萍萍身上,已然松松垮垮,無法被撐起絲毫。
老仆人又為陳萍萍加了一件衣衫,那黑色的外袍才勉強合身些。惦記着地牢陰冷,又加了一件披風。
收拾完畢後,陳萍萍輕笑。他一雙狹長的眼本生得極好看,當得起“明眸善睐”四字。隻消帶上一二分淺淡笑意,便好似畫中仙。
出門前,他撚起一顆淡藍色的藥丸,吞了下去。
鑒察院的官員們都許久沒有見到陳萍萍了。當那熟悉的輪椅碾過石磚地的聲音在院内響起時,往來匆匆的官員們都驚喜地駐足,鄭重地對他行禮。
“院長好。”
“見過陳院長。”
“院長大人,您回來了!”
陳萍萍一一含笑颔首。
地牢并不在鑒察院内,陳萍萍卻還是特意來院子裡看了一眼。畢竟,鑒察院的這些兒郎們,他也多日未見了。
因為陳萍萍的歸來,鑒察院官員們一張張原本死氣沉沉的面容上,都不禁綻開了幾絲笑紋。
“哎,我看院長大人面色不錯,估計身體已無礙了。”陳萍萍離開後,一名抱着一大摞文書的官員,悄悄對身邊的同僚咬耳朵道。
那同僚就比他穩重不少,皺眉白了他一眼,敬佩道:“院長何許人也?那些個東夷人,竟然還想着藥倒他,我看真是癡人說夢!”
陳萍萍中毒的消息雖然在宣九的努力下傳遍了京都,可真正親眼見過他毒發吐血的,隻有那幾位主辦們。
而底下品級低的官員,對這件事的看法很簡單也很一緻:這是陳院長放出來的煙霧彈。
而原因更是簡單。在他們心中,陳萍萍是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守護神,是永遠不可能倒下的。即使那位東夷的用毒大師真的嘗試給陳萍萍下毒了,陳萍萍也一定有所察覺,将計就計。
而當他們看見因施了胭脂而面色紅潤的陳萍萍出現在他們面前時,這一猜測更是被證實了。
一開始發言的官員對同僚的話深表贊同:“早聽聞東夷人最是性情奸詐,不想還如此不識好歹,竟敢打院長大人的主意。”
于是乎,可憐的東夷人,又無緣無故地背上了好大一口黑鍋。
七處光頭主辦,也就是那個牢頭,今日正巧也在地牢。
見來人是陳萍萍,他慢悠悠地迎上去,略施一禮。
他算是鑒察院元老級别的人物,在陳萍萍面前,不用太注重禮數。
一入地牢,便是一陣冷氣驟然襲來。陳萍萍雖圍着披風,依然被這陰濕的冷氣激得打了個顫,低首輕咳幾聲。
七處主辦正在前頭為陳萍萍帶路,聽見身後的咳聲,腳步未停,面上卻憂色微現。
陳萍萍還在渭州時,他便曾經去過陳萍萍所居的莊園。他記得那日院長便如此時般咳過數次,最嚴重的一次還曾咳出點點鮮血來。
他還以為時隔半月有餘,院長所中之毒應該已經被除盡。卻不想,對方身子還是這般孱弱,半點冷氣都受不得。
牢頭明白,自己無權幹涉陳萍萍的決策。今日他陪同陳萍萍來地牢,隻是為了親筆記錄口供的。
愈往下走,濕冷氣息就愈重。就連兩側燃着的昏黃火把,都驅不散那股陰寒。
陳萍萍極力壓着咳意。犯人還沒見着,若是他在這時候便撐不下去,還談什麼親審?
地牢裡被打掃得極為幹淨,平日審完犯人所殘留下來的血水之類,也會第一時間被處理,連腥氣都不會餘下。
此次叛亂中被抓到鑒察院的幾位,其實都挺冤枉。倒不是說他們沒參與叛亂,而是算不上真正的領頭羊,而是介于頭領和喽嗖之間的角色。
像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什麼太子、二皇子,都還隻是被軟禁着。
畢竟隻是做樣子,陳萍萍也懶得真的一個一個人地審,幹脆讓牢頭一次性把牢裡關着的官位最高的三個人全都提了出來。
那三位雖在謀逆中事敗被捕,卻到底皆非等閑之輩。或許是自謀逆計劃被他們所得知時,他們就做好了被關在這裡的準備。
所以當他們面對陳萍萍這個足以讓天下膽戰心驚的人物時,甚至連一絲恐慌的情緒都沒有露出來。
沒有人破口大罵,更沒有人求饒。
他們隻是沉默着,用或仇恨或淡然的目光注視着陳萍萍。
陳萍萍此生已坐在這裡無數次,所以他沒有産生分毫多餘的心緒。他翻開桌案上記錄着他們樁樁罪行的卷宗,等待着三人開口。
三人中名高亦者,嘶啞着多時未進水的嗓子,冷冷道:“陳萍萍,都是各為其主,你不要指望着我們能說出什麼。”
陳萍萍聽罷,竟溫和一笑,緩緩道:“你想多了。陛下從一開始便是将計就計,你們所謂的主子……倒是急慌慌地跳進這個局裡來了。”
其餘兩人,一名王泓,一名詹明。此時聽陳萍萍這雲淡風輕偏又誅心的話,二人不禁開始惱火,開始氣急敗壞。
“陳萍萍,說到底,你也不過是皇帝座下的一條老狗。”王泓嘲諷地盯着陳萍萍被毛毯蓋住的雙腿,道。
陳萍萍失望地歎了口氣,搖頭道:“我還以為你能罵出什麼花來,誰知還是那些東西啊……”
這些罵聲他翻來覆去地聽過不知多少次,要麼罵他是給慶帝看家護院的黑犬,要麼抓着他雙腿的殘疾罵,妄圖戳到他的痛處,用惡毒的言語刺傷他的心。
一來二去,陳萍萍甚至練就了在對方罵出聲之前,就猜到具體内容的本事。
旁邊等着記錄口供的七處主辦聽不下去了,道:“院長,不如直接讓屬下用刑,免得繼續耽擱您的時間。”
“嗯,那便用刑。”陳萍萍輕飄飄地撂下這麼一句,表情甚至帶着幾分享受。
房間裡還站了三個年輕的七處官員,是負責上刑的———七處主辦畢竟是主辦,折磨囚犯這種事情,交給手底下年輕的後輩去做就好。
沉甸甸的藤鞭吸足了鹽水,上頭還帶着微微彎曲的尖刺。這一鞭抽下去,便如生生割肉般疼痛。
三人微微變了容色。他們雖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卻也能想象到,接下來自己要遭受怎樣一番非人的折磨。
藤鞭被高高揮起,又帶着淩厲的風聲落下,直直抽在方才出言挑釁陳萍萍的王泓身上。
他的囚服頓時被抽開了一道長口子,零星幾條破碎的布條,堪堪連着幾縷絲,無力地垂挂着。
還未等疼痛襲來,第二鞭便驟然抽下。鮮血濃郁的氣味頓時彌漫在整間屋子内,猩紅的血絲,粘稠而灼熱,幾乎從正鮮豔的傷口中噴出。
刺鼻的腥臭氣息直沖陳萍萍的鼻腔,令他的胃脘忽地一陣抽搐,幾乎幹嘔出來。他左手輕輕掩在胃部,微微攥拳,因着袍袖寬大,手指都攏在裡頭,倒未被察覺出來。
而此時,另外兩位官員,也不約而同地揮下鞭子。他們的動作連幅度、力道都完全一緻,像是冷冰冰的機器。
大約打了十餘下,陳萍萍才揮手叫停。屋裡已是遍地血迹斑駁,在昏黃燭火的照耀下閃着幽光。
那滿身血污的三人,已然氣若遊絲,卻偏生求死不得。
“陳……萍萍……”始終緘默的詹明困難地緩緩擡起頭,“既然你什麼都知道……為什麼還要……費勁撬開我們的嘴?”
他說得其實有道理。陳萍萍現在完全可以自己編一份供詞,遞交到宮裡充數。
陳萍萍的眼角漫起笑紋,隻是那笑卻比不得面對李瑤兮時的溫柔,而更多是冰冷的諷刺意味。
“詹明,我記得……鴻雁樓的刺殺,也是你們負責與松海聯絡吧?”
“什……咳咳……”詹明駭然地睜大了灰敗的雙眼。
“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就是愛護短。”陳萍萍眼底流動着潺潺笑意,而這次的笑比方才又多了些溫度。“我……隻是在為李瑤兮報仇,就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