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幽黃燭火,忽明忽暗,搖擺不定,仿佛映照着詹明内心的恐懼。
“李……瑤兮?”
詹明耷拉着頭,眼睛拼命向上翻,想要好好看清楚陳萍萍的臉。
此時他才憶起,京都的确有傳聞,說那個李瑤兮和陳萍萍關系頗親近,甚至于經常去陳園拜訪。
他幡然醒悟,可惜卻為時已晚了。
陳萍萍感受到他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速。他太知道那意味着什麼了———麻黃丸的藥效太過強大,在極短時間内把他的身體機能提升到了最頂點。隻不過等這個高峰過去之後,嚴重的後遺症也會立即襲來。
這也是為何,麻黃丸經常被用在瀕死者身上。
陳萍萍再次揮了揮手,示意繼續。他并不畏懼在一個時辰内便會到來的藥效反噬,而是由于眼前鮮血的刺激感到了久違的興奮。
當然,也許這隻是麻黃丸的作用罷了。
在一下接一下的鞭打下,三人就算意志力和忍耐力再強,也承受不住這般皮開肉綻的痛苦。
此起彼伏的悶哼聲,在囚室裡響起。
陳萍萍輕哼一聲,有些蔑視地瞥了他們一眼。
這鞭刑放在鑒察院的刑罰裡,隻能算是道開胃小菜。
這三人看似頑強,原來也不過是草包。
陳萍萍細細觀察三人,卻發現最開始被押出來的高亦,倒是咬着嘴唇,雙目禁閉,一聲未吭。
陳萍萍的眼眸中閃過失望的神色。他當然不會愚蠢地對敵人表露同情,而是在略帶遺憾地想,若是這等人物能一心為朝廷效力,才算一樁好事。
隻不過,在參與到鴻雁樓計劃中的一刻,高亦被陳萍萍報複的悲慘結局就被注定了。
腥甜的鮮血氣息在狹小而封閉的地下房間裡揮之不去,聞久了會有些不舒服。陳萍萍以食指輕按着太陽穴,聽着從前頭不遠處傳來的陣陣慘嚎,不禁心煩起來。
陳萍萍微微垂眸,旋即又側身往七處主辦的書案處瞟去,見對方效率驚人,已經記下了王泓和詹明在酷刑之下吐露的全部證詞。
陳萍萍向七處主辦招手,後者看到後便起身來到陳萍萍側面。
“繼續用刑,但也别折磨死了,留一口氣等着陛下發落。”陳萍萍敲了兩下輪椅扶手,輕聲道。
“是。”七處主辦眯着眼,打量着那三個半死不活的血人,道。
……
文禦醫今日沒有留在皇宮裡,而是在陳園守着。自打聽說陳萍萍回鑒察院的消息後,他的一顆心就七上八下,總沒個安生。
好不容易熬到那輛黑色的馬車駛過山道,文禦醫拎着袍角迎過去,卻未能如願地看到陳萍萍。
可瞥見老仆人并不輕松的面色,文禦醫心裡已明白了六七分。
那個黑色的輪椅從馬車上被擡了下來,輪椅裡半躺着陳萍萍。他的兩頰浮着不正常的绯紅,半閉未閉的雙眸中泛着血絲。那抹绯紅不僅未能為他添些生氣,反而映襯得他的臉色愈發慘白。
文禦醫的心如石入大海般一沉,知道這是服用麻黃丸後的症狀。慶國的醫術當然不如現代發達,這種用麻黃葉制成的原始興奮劑,在服用過後對身體的損害也是不小的。
感受到絲絲涼風劃過面頰,本來将要昏睡過去的陳萍萍,緩緩眨了眨混濁而迷蒙的雙眼。
在确認自己回到了熟悉的陳園之後,他幹枯的雙唇微翹。目光觸及文禦醫時,還含着歉意地笑了笑,而後安然阖眼。
文禦醫的嘴唇繃成一條直線,手指緊緊撚着胡須,終究未發一語。
文禦醫記不得自己上一回這般緊張地忙到深夜是何時了。上一回又到底是否同樣是為陳萍萍而如此緊張,他也記不得了。
他隻是急急地施針、煎藥,忙如一陣風。待藥終于煎好,又锲而不舍地一次一次嘗試給人喂下去。
待陳萍萍悠悠醒轉之時,夜已深沉。
這臨時住宅裡處處是生漆味,嗆得陳萍萍不禁又劇烈咳嗽起來。
床帳上好似系着什麼東西,竟看着十分熟識。陳萍萍吃力地撐着床褥起身,眯眼看去,竟然是個小巧的香囊,與他先前贈與白念鸾的一模一樣。
陳萍萍嗅了嗅那香囊,果然有一股淡淡的桂花暗香,聞着倒舒爽。
正疑惑間,聽見他咳聲的老仆人進門,見陳萍萍端詳着那香囊,忙解釋道:“在行李堆裡翻出來的,手底下那幾個小子,覺着這屋裡太嗆,便挂過來了。”
“隻這一個麼?”陳萍萍低聲咳嗽着,問道。
“是。”
陳萍萍了然暗笑。他知道,定是白念鸾将其中一個香囊拿給李瑤兮去了,卻将自己那個又原封不動地悄悄送了回來。
畢竟他們關系尴尬,白念鸾不願接受他送去的東西,也很正常。
陳萍萍扶着老仆人的手臂,慢慢躺回去。文禦醫經曆了這麼一遭,定不會再把他放出去。
他隻有先在陳園休養。
而這麼一休養,便是半個月過去了。
……
半個月後,李瑤兮和白念鸾已經到了慶國與南诏的國土交界處。
這是一片經濟不太發達的地區,人煙稀少。好在兩國百姓除了從事農耕生産之外,還可以時不時地做一點跨過的貿易,使生活不算太清苦。隻是那些商人們手裡頭的貨物,到底是由什麼途徑拿到手的,可就不得而知了。
帶着燥意的風,吹過廣袤原野上的秋草,也吹得李瑤兮和白念鸾二人的裙衫獵獵作響。慶國南部尚未完全入冬,野草雖已泛上焦枯的黃,風卻還如夏末般,不羁熱烈。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分。兩人兩馬的影子,在一分一分黯淡的橘紅色餘輝的映照下,被拉得極長、極渺遠、極孤獨。
這個孤寂而唯美的場景,總叫李瑤兮想起她看過的一些武俠電影:一個以鬥笠遮住容顔的俠客,孤獨地騎着或許已疲憊不堪的馬,在孤影和遠處可望不可即的山巒的陪伴下,漸漸隐入夕陽。
“怎麼了?”
白念鸾見李瑤兮在發呆,問道。
李瑤兮渾身如觸電般一顫,回過神來,答道:“累了。”
“還有呢?”白念鸾顯然不好蒙騙。
李瑤兮松開缰繩,從衣袖裡摸了顆糖出來吃。燥熱的風拂過她的雙頰,幹爽而熨帖。
她于是低頭,像是覺得害臊似地咕哝:“想拍照。”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拍過照片了。
“回去我找照相機給你拍好不好?”白念鸾應付着她的要求。
“不行嘛,京都的風景和這兒不一樣!”李瑤兮開始故意找茬,借機撒嬌,尾音都是甜軟的。
“真是的,難不成還讓我陪你再來一回啊?”白念鸾沒好氣地道。
李瑤兮一扭頭,揚鞭打馬,向前趕了幾步,與白念鸾拉開距離。
白念鸾沒奈何,也一揮鞭子追上去,妥協道:“那就我陪你再來一回吧。”
李瑤兮這才重綻笑顔,自馬上抛了一顆糖給白念鸾。
白念鸾單手接在手心,皺眉道了一聲“太甜”,卻也扔在嘴裡。
就在這時,李瑤兮的肚子不争氣地響了兩聲。
“餓了?”白念鸾問。
李瑤兮瘋狂點頭。
“日落前能趕到鎮子上,到了之後,我們找客棧。”
白念鸾所說的鎮子,是南慶和南诏邊界處的玄落鎮。傳說二十年前,疑有神鳥栖落于鎮前樹上,啼血三聲而去,從此“玄落”便成了這鎮子的新名字。
過了玄落鎮,再行四十裡,就真正到了國界處。隻是今日眼看将要日落,二人自然來不及走這四十裡,故要先在鎮子裡住上一夜。
玄落鎮裡唯有一家客棧。客棧不大,卻被拾掇得幹淨。
白念鸾和李瑤兮要了一間上房,又吩咐人之後将餐食送上去。
玄落鎮的飯食當然比不得京都。唯一一道葷菜,便是胡蘿蔔炖牛肉。
白念鸾見李瑤兮隻挑剩下兩個素菜吃,微不可聞地歎氣,然後伸出筷子,開始一點一點把那菜盤裡的胡蘿蔔全都挑到自己碗裡。
等挑完最後一塊胡蘿蔔,她将那盤炖牛肉往李瑤兮那邊推了推。
“吃吧,沒胡蘿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