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雀做工并不算精巧,木頭雕刻的身體,上面用顔彩寥寥幾筆勾勒出鳥雀的羽毛,趙青晖實在看不出它哪裡像自己養在院子裡那隻彩錦雀。
她嘴上不說,手卻很誠實地接過機關雀放在掌心裡擺弄。
王琅見她沒有再計較,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他不太會哄女郎,還好剛才一時沖動順手買了這小玩意。
看見女郎眼裡流露出蜜糖般的喜悅,他有千般話語此刻都化作了一句“你喜歡就好。”
從前他問父親喜歡母親什麼?
若論琴棋書畫母親隻不過和大多數貴女一樣,若論女德女戒,母親甚至還不如其他貴女。若說因為母親生來美貌,可世間美貌之人千千萬,就是那陳氏也是嬌美無比,為何父親隻獨獨愛母親一人?
他想不通,父親也解釋不通。
可此時他看着眼前人,音容笑貌盡入眼簾,他突然覺得人生在世不如當下一瞬。
初見時狼狽中帶着幾分狡黠的趙青晖,面對敵軍甯死不屈的趙青晖,應對陳家掀桌子發脾氣的趙青晖,收留孤幼心懷良善的趙青晖,便是剛剛與小販認真計較寸步不讓的趙青晖,在他眼中統統變得可愛又鮮活。
他想起在菡園被王珩刺傷時的難以置信,世間那樣孤獨,父子兄弟間都充滿了争搶算計,他的身邊再無一人可信。
所以明明知道不應該,他還是忍不住去請趙青晖過來。
少女的身體柔軟細膩,他輕輕地抱着她,久久無處安放的惶恐與迷茫在那一瞬間便都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失去父親的痛苦,被親人背叛的悲憤,以及對家族長久的怨恨,在趙青晖一下又一下的安撫中被擊碎殆盡,決堤的眼淚就這樣輕易揮灑出來。
王琅隐隐覺得,自己真的喜歡上趙青晖了。
也許是兩人之間的婚約讓他覺得趙青晖可信,又或許是趙青晖本身就是一個值得别人喜歡的人,隻是自己恰好先認識她,看到她的美好。
王琅感覺自己的心跳漏掉了一拍似的,呼吸一滞。
趙青晖一無所覺。
她穿着件月白色的淩江布梭織襦衣,石青色細布百疊裙,碧水藍的披風上淺淺修了圈萬字不斷頭。一頭濃密烏黑的頭發随意绾了個纂,在鬓邊簪了一簇小小的桂花,帏帽被她拿在手裡,巴掌大的臉逆在燈火下笑靥如花。
“你的衣服!”
她食指微翹指着他的右手,哈哈大笑。
王琅後知後覺地擡起右手循聲望去,袖口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刮破了一個大口子,歪歪扭扭地挂在衣袖上艱難求生。
他忍不住也跟着笑起來。
趙青晖見他終于笑了,如釋重負。
她與王琅的身上都背負了太多的東西,如果不能排解壓力,遲早有一天會把自己壓垮的。
想想他們金州初見時,他如天邊皓月,一副世家公子的傲嬌模樣,那是怎樣的天之驕子。
可回到王家的王琅不得不應酬完這個應酬那個,拉攏這個賄賂那個,連父親去世的悲傷都是一場收買人心的表演,他的壓抑與痛苦又有誰在乎呢?
在乎他的感受的父母已經成為一捧黃土,活着的人希望他是世族的招牌,是家族的延續,是聽話的棋子,獨獨沒人希望他做王琅。
還說他是什麼“琳琅”,他們誰又珍視他了呢?
“哥哥~”
她狹促地叫了他一聲。
他的皮膚肉眼可見地染上一層粉紅,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紅着耳朵道,“我…我…是不想讓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到時候引起騷動就不好了。你也太……别當真啊。”
他難得有應付不來的局促時候,看得趙青晖心裡直呼有趣,半點沒有見好就收的意思,“哥哥,不是要去看傩舞?再不走可要錯過了。”
“嗯。”
他又恢複了和煦從容的樣子,可一直發燙的耳朵出賣了他内心的窘迫。
傩舞氣勢恢宏,一般指在乞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蘊含着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期待。
舞者們一個個頭戴鬼怪面具,身軀粗壯,随着鼓點不斷變換姿勢,中秋燈會也迎來了第一次高潮。
秦戲的伶人含水吐火,蜀戲的雜耍班子連刷十二張或青面獠牙,或怒發沖冠的面具,燈謎被破解迎來滿堂喝彩,有街邊的酒樓抛灑紅封。
人們歡聲笑語,沉浸在節日的喜悅中,紛紛圍在坊市中心的篝火旁嬉鬧起舞。
王琅不知道從哪裡買來兩張面具,一張遞給趙青晖,一張戴在自己的臉上,對趙青晖道,“我們也去玩。”
人群嘈雜,趙青晖沒聽清,王琅便彎腰湊得更近,大聲道,“我們也過去玩。”
溫熱的氣息撒在趙青晖耳邊,她半邊身子一酥,感覺自己頭皮都炸開了。
王琅見她沒動靜,以為她還是沒聽見,索性去拉她的袖子,兩人就這樣親密又疏離地融入舞動的人群中。
一直快接近子時,篝火燃盡,小販們紛紛收攤子,兩人精疲力盡地靠在牆根底下歇腳。
旁邊的馄饨攤子還冒着熱氣,攤主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大爺,正一瘸一拐地收拾闆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