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笑道:“童子欲尋之人,不在水中。”
寶哥怪道:“你知道我要找誰?”
老道道:“貧道能掐會算,自然知道。”
寶哥激動道:“既然如此,那請道長算算,那人現下身在何處?是生是死?”
老道悠然道:“身是靈台數,打開生死路。堕入塵網中,掙脫水桎梏。塵為小土,網或從亡(網或從亡,這裡說的是網字的繁體“網”裡面,包含着一個“亡”字,從“亡”聲的意思)。那人在生死之間,童子需向土積亡靈處尋,才能找到。”
寶哥搖頭道:“道長說岔了,紅蕖是在水邊不見的,這附近哪有什麼土積亡靈處?”
那老道哈哈大笑,擡扇往寶哥身後一指,道:“你看那不是?”
寶哥将信将疑地轉過身,隻見身後風撥霧散,漸漸顯露出一片峥嵘的山脈來,全然不是日常所見的湖畔之景。
寶哥心下驚疑不定,往前兩步,揉了揉眼睛,再細細看去。隻見山勢崔嵬,凝煙滞雨,荊棘鋪地,古木蔽空。
老道隻身向前,對寶哥招手道:“童子,請随我來。”說罷,便向深山密林中走去。
寶哥不由自主地随老道進入山中,但見夾道柔茵亂,漫山翠蓋張,薜蘿纏巨樹,異卉攀青岩。
老道身輕體健,快步如飛,邊走邊用羽扇掃開四周慘霧綠雲,寶哥緊随其後,拼盡全力,狂飙追趕。
過了一刻,老道終于在一處藤蘿牽繞如羅網、荊棘丫杈似刀戟的地方,停了下來。
待寶哥攢勁追上,将将站定,老道便揚起麈尾将身旁的藤蘿荊棘一掃劈開,二人身前旋即坦露出一條窄窄的道路痕迹來。
老道沿窄路款步向内走去,寶哥亦随老道向内走去。
隻見裡面是一片曠地,荒煙雜草間,豎着一竿竿紅幡靈旗,仿佛張燈結彩一般。
細看紅幡下,似乎有一個個微微凸起、癟饅頭似的土包墳堆,連山成片,向遠處鋪開去。想是墳堆年代久遠,土已快平了。若非紅豔靈旗分外矚目,不着意間根本察覺不出此處滿布荒墳古冢。
寶哥盯着那漫山遍野、紅彤赤豔的招魂幡看了一陣,隻覺渾身悚然,于是便把視線往下移去,但不看不要緊,一看隻見各處墳包土堆上,或停栖黑羽寒鴉,或盤踞花鱗毒蛇,更是讓人肝膽生寒、心驚肉跳。
寶哥跟在老道身後,途經一個墳堆時,上面盤踞的花斑蛇便豎起身子,吐着信子,一直緊盯着他,待他擦身而過,便作勢向他撲來。
正兇險處,隻見鄰近墳堆上,一隻老鴉撲棱翅膀,扯着嗓子,厲聲一叫,那蛇便受了驚吓,伏下身子,不敢再多動彈。
寶哥随老道七彎八繞地大約走了百十來步,突然遙遙看見遠處聳立着一株高大的柏樹,樹下有一個淺淺的土包,土包上盤腿坐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黃衫童子。
那童子手執一把鋼叉,見老道和寶哥走近,便從墳包上跳将下來,起手問禮。
老道問黃衫童子:“囡囡何在?”
黃衫童子便領着老道、寶哥繞到樹後,往地上一指。
寶哥朝童子所指處一看,隻見地上的雜草堆中,果然躺着一個身穿粉衣,腳蹬紅鞋的小女孩——正是紅蕖!
他心中大為震動,搶上幾步,撲在紅蕖身邊,呼喊紅蕖姓名。
“紅蕖,紅蕖,紅蕖——”
年幼的寶哥叫着紅蕖的名字,從怪夢中驚醒過來。他昏昏沉沉地坐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擡眼往窗外一看,隻見已是明月高懸,三更夜半。
寶哥定了定神,回想前夢,隻覺夢境迫真,從此便有了山上找尋紅蕖的心結。但又想到此夢詭谲離奇,說出去也未必會有人信,話不準,旁人還隻道他魔怔了,便誰也不敢告訴。
翌日天明,寶哥便瞞着父兄,悄悄出門,繞着村莊附近方圓十裡的山丘,由近及遠地仔細搜羅。其間,他也遇見過幾處荒草墳堆,但都不似夢中所見。
之後,一連兩晚,一旦入睡,他便會再臨夢境。
夢境難脫,魇魔難退,似乎催促他必要找到夢中所在為止。
直到第三日,四周山嶺都已搜過,唯獨十裡外的後山,還未去得。
聽聞村中的老輩子人講,那邊也有一片墳堆,是古代打仗時,填埋死去士兵的亂葬崗。
寶哥便想,紅蕖會不會在那片亂葬崗裡?聽說那片亂葬崗很是邪門,打柴的樵夫,放牧的牧童,甚至趕路的行人,都時常在其中迷失方向,一去無返。而且,紅蕖入夜失蹤,她一個小女孩兒,又是如何能在夜色中去到十裡之外?
但不管寶哥如何心存疑慮,他還是毅然決然地孤身前往十裡外的後山去一探究竟。
才至山腳,他便已覺景色熟悉,他不由加快了腳步,再往前走到了一個時辰,便來到一處藤蘿牽連、荊棘聳峙的山隘路口,正與夢中所見一模一樣。更令他驚訝的是,藤蘿荊棘皆有被掃劈開來的痕迹。
寶哥更不遲疑,一徑往裡跑去,果見夢中那片衰草叢生、微微起伏的連片墳冢,墳冢上寒鴉毒蛇一如前夢,一動不動,停距墳頭。
唯獨與夢中情形稍有不同的是,少了那密麻遍野、赤豔朱彤、迎風招展的紅幡。
寶哥沿小徑向前跑了百十來步,果見一株高聳翠柏,樹下鼓起一個小小土堆,隻是不見夢中盤坐其上的黃衫童子。
他繞道樹後,便發現了仰躺在雜草叢中,昏迷不醒的紅蕖。
他輕喚幾聲,探了探紅蕖的鼻息,但覺紅蕖氣息微弱、徘徊生死,連忙将她負在背上,背回了村中。
寶哥将紅蕖背回村中,村人聽聞他是在亂葬崗中尋到的紅蕖,全都深為駭異。
紅蕖父母欲要深究,村中長老卻覺此事實在奇詭不祥,勸說其去城中請了幾個道士和尚來打過一場齋醮後,便嚴禁再提。
說也奇怪,自寶哥踏出亂葬崗的山隘路口,他便像突然失憶一般,忘卻了之前那詭異的夢境和夢中的老道、童子。直到今日與紅蕖提起異夢,這才重又而猛然想起。
救回紅蕖之後,寶哥也曾因心中起疑,想要再度探訪那座後山,但卻無論如何也再尋不到通往亂葬崗的山隘路口,幾度嘗試無果,隻好就此作罷。
如今,又逢七期,再臨中元,舊夢重憶,寶哥心中隐隐惴惴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