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添巽怎麼也沒想到所謂的“大坑”就是整個普加縣。
翌日,守廟人換了一身行頭,绛紫長袍上用價值不菲的金銀彩線繡着祥雲吉紋,背部整齊數列着十二生肖,它們并不生動如實,原本小小的老鼠畫的和龍虎一般大,張開血盆大口,獠牙利齒像是要将對面的黑牛一口吞下。可對面的黑牛也不是好惹的蓄勢待發揚起的前蹄,犄角向兩端延伸,忽而轉彎勾起直刺向天,誓要把天捅個大窟窿。
是一種與前身毫不相幹的兇惡詭異繡圖,安甯與狠惡各自占據屬于自己的地盤互不幹涉,但若是讓人轉圈環視這身行頭,這股詭谲違和感定叫人汗毛豎起,打心底生出冷氣來。
道不道,佛非佛。
善不全,惡添身。
破曉未至,漆黑的天幕上不見半星,法事便以縣衙門為原點開始了。臨時搭建的祭壇就擺在兩頭石獅子中間,身為這場法事舉辦者的趙光常并未出現,連帶着衙門中十幾名衙役不見蹤影。
開壇前,魏鴻漸依靠在衙門外的木柱上環抱着手臂垂眼問道:“他們不來嗎?”
守廟人也不避諱,音量不大不小道:“惡鬼還敢來?”守廟人手不停片刻,祭品擺了滿桌,兩隻膘肥體壯的豬占據大部分桌面,瓜果佳肴排列整齊。
昨日趙光常風光設宴讓孟添巽并不感到豬的出現有任何意外,天光暗淡遮掩墨眸中一閃而過的悲憫,三炷香插入香爐之中,在青天白日間毫不起眼的香上星火此刻卻灼人眼眸。
守廟人左手持長長的朝笏,右手搖鈴,銅鈴左右晃動的幅度不大,鈴聲清脆醒人,從顱頂形成一道滌蕩萬千陳雜欲念的波圈,一路向下,從頭到腳,體内一切冗餘被波圈席卷,最終排除消失在與雙腳接觸的地面。
孟添巽和魏鴻漸兩人不近不遠跟在守廟人身後,斜前方的守廟人闊步緩緩,灰白石磚鋪就的地面不長,隻鋪設了集市主路,路上時不時東缺一塊磚,西空兩塊磚。
守廟人沒有避開空缺的地方,穩穩踩上去。
不耗多時,石磚路走完了,當跟在守廟人身後的兩人以為将要往縣城外走去時,守廟人徑直往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裡走,巷子窄的幾乎隻容一人通過,魏鴻漸慢下腳步,讓孟添巽先行。
巷子兩邊是低矮的房屋,薄薄下垂的屋檐像是即刻要挨上魏鴻漸的發頂。手持法器的守廟人沒有因為掣肘的小巷縮短手展的寬度,精貴的法袍直接蹭上屋舍外堆放的雜物,雜物被還算妥帖的堆疊在門口,沒有一件放在路中央。
小路是幹松的泥土,一眼望去沒有一道裂痕,腳下的觸感明顯不對勁,孟添巽警覺起來,土壤的情況非常不對勁。
長達數月的幹旱狀況下,土地一沒有發硬,二沒有龜裂,怎麼可能?
腳底生出一股涼意瞬間席卷孟添巽的全身,孟添巽甚至有些僵硬地挪開腳,深吸一口氣,腐臭直沖天靈蓋。
大坑不在外邊。
屍體就埋在守廟人領着他們一路走來的地下!
孟添巽原地蹲下,三根手指撚起地上的泥土湊近鼻尖輕嗅,屍臭味混合着泥腥鑽入鼻腔,比空氣中的氣味更加濃烈。
孟添巽擰起眉頭,并起兩根修長手指直直插入疏松的土層,泥土快要沒入到最後一個關節線時,指尖觸碰到一個發硬的異物,手指迅速抽出轉而用雙手扒開剛剛碰到異物的土層。
土層不算厚,孟添巽猛扒幾下,異物現出原形——一顆人頭森森出現在孟添巽的視線中,沒有皮肉,下巴朝向孟添巽來時路。扒開的泥土不多,掩埋屍體的土層不深,旁邊紮眼的點點白色露出。
孟添巽再次猛吸一口氣,腐臭味減淡些許,大概是已經麻痹一切感官了,可眼中的熱意越發強烈,刹那憋紅雙眼。
身後的魏鴻漸在感到孟添巽周身的氣壓不太對勁停下腳步時,快步上前,悄然來到孟添巽的身側。眼見此刻見白骨露出,迅速單膝跪在小土坑前,雙手将兩邊的泥土刨攏回坑中,用寬大的手掌壓實土層,右手握住孟添巽同樣沾滿泥土的手,一把将蹲在原地的孟添巽拉起來,邁開步子跟上并未走遠幾步的守廟人。
被包握住的手掌上傳來安穩的熱意驅趕泥土的陰冷,孟添巽目中的熱意漸漸退卻,魏鴻漸主動松開手,慢下向前的腳步,重新不緊不慢地跟在孟添巽身後。
外牆發灰的小巷開始發黑,像是有人往上面蒙上一層漆黑的紗。
這樣的小巷有很多,守廟人走完一段主路便拐向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巷,縱橫交錯。
鈴聲一直到午時未停,在未時過半才停了下來。三人又回到縣衙門口,壇中香火早已燃燒殆盡,隻餘香灰滞留其中。衙門的大門沒有一點動靜,與這寂靜的空城徹底融合在一起。
“我已讓他們全部待在後院大客房中不許出來,等會兒還要進衙門做法事。”守廟人将拿了半天的法器好生放在桌上,使勁甩甩手活動自己手腕關節。
一面殺人,一面求神。
“那些衙役也嗑藥嗎?”孟添巽面無表情的問道,他不知道用什麼神色來面對一路踩過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