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親眼目睹他家小白,也就是過卿塵,被雷劈得就地消散以後,萬蒼的整顆心就像草木凋敝一般,徹底枯死。
仿佛瞬間被抽走了靈魂似的。
所以,後來趕到的老魔尊,不費吹灰之力地帶走了潛逃的萬蒼,要剝離上好的根骨,然後煉化其中蘊含的氣運,隻為化為己用。
萬蒼有時候覺得世人都太過天真。
什麼“絕世根骨”,什麼“三生沾福光”的好氣運,那仙門長老隻看過幼時的自己一兩眼,便敢如此妄下論斷……簡直荒謬至極!
這副身軀,從前弱小不堪,分明隻會招緻禍端。
萬蒼從未向過卿塵言明自己的過去如何悲慘,他一心隻想活着,所以拼盡全力地躲避追殺,努力活下去。
當初救下小白蛇的理由也很簡單。
因為當時的萬蒼身負重傷,而落在不遠處的過卿塵,雖然也遍體鱗傷,但還有氣,連擺動的尾尖,都充滿一種美感。
倔強,而富有生命力。
宛如冰雪消融過後,開春時節,大地上冒出的第一棵嫩芽。
而且,這世間沒什麼東西是真正屬于他的,唯有當時撿到的這條銀白小蛇。
……好吧。
其實最大的原因還是“漂亮”。
萬蒼在這一點上懶得說謊。
銀白的小蛇鱗片冰涼順滑,如月光般皎潔,賞心悅目;化為人身的仙君鼻高唇薄,劍眉星目,周身氣質清冷,高不可攀……
卻更令人心生亵渎的念頭。
——過卿塵無論是蛇身還是人形,都真他媽的好看啊!
萬蒼向來不吝于贊美過卿塵,也大概知道了自己心中所求。他覺得,大不了就這麼養一條屬于自己的蛇。
大不了一直這麼過下去。
過卿塵在萬蒼身邊化為人形後,未能恢複記憶,隻是偶然間碰到了萬蒼的手腕,心底霎時有一道模糊的念頭浮現,提醒着他:撿到自己的這個人,根骨極其上乘!
自己應該引他……
咦,應該引他,如何來着?
“小白,吃飯啦。”萬蒼突如其來的話語聲,打斷了過卿塵的思緒。
過卿塵纖長的睫毛撲扇,聽到肚子發出“咕”的一聲,沉默地坐到四條腿長短不一的飯桌邊上。
萬蒼喊的正是時候。
他餓了。
有什麼天大的事,都得等等再說……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和那人一起吃飯。
蛇的腦子向來是單線程運行的,于是“修仙”這件極其重要的事,就如此被過卿塵擱置下來。
說起來,連萬蒼都覺得好笑,對于自己極其重要的兩件法寶,那鴻念劍和觀方鏡,竟然都是撿來的。
萬蒼從來沒學過劍招。
某日,過卿塵在庭院中看着萬蒼揮舞着鴻念劍,身形輕巧,但動作詭異,忽然靈光一現:“我教你修仙。”
萬蒼:“……啊!?”
過卿塵做出的承諾,無比珍貴。就算沒有“師徒”的概念,他也是發自内心地想教導萬蒼。
或者說,萬蒼沒有受過系統行的訓練,他那稱不上練劍的劍招姿勢,全是看來的、聽來的,偷來的……以及自己摸索出來的。
——實在是不堪入目,令人發笑。
以至于沉默寡言的和過卿塵,竟然硬生生地冒出“想沖上去糾正”的念頭,蹙起眉頭,忍不住冷冷打斷:“錯了。”
這也不對,那也錯得離譜。
哪有人就這麼握着劍,都能握出一股“貪生怕死”的味道的?
過卿塵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刺激。
他猝然想起了該如何引靈入體,又該如何握劍、揮劍。經曆過第一重天劫的妖仙,吸納靈氣,就如同吃飯喝水一般尋常,如今開口說要教萬蒼“修仙”,自然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将萬蒼帶上正途。
自那天以後,二人作息更加規律,通常是卯時不到便起,亥時歇下。
萬蒼要外出之時,過卿塵也就不再待在家中,會與之一同出行。并不是為了黏着那人,而是為了兌現承諾。
但凡能夠運用靈力的時刻,過卿塵都會出手,指點萬蒼如何調動感受周遭的一切,如何運用體内的靈力。
還有如何正确的用劍。
萬蒼從最基礎的劍招,和吸納靈氣開始學起,除此之外,每天的日常還有運用靈力禦風,登山趕路。
這樣一來,就連摘藥的效率提高了不少。
他原本以為,這樣快活似神仙般的日子,能一直維持下去。就算是要一輩子待在這破敗的小屋裡,那也還能修繕,還能改造不是?
萬蒼想和過卿塵就這麼了卻餘生。
可偏偏事與願違。
過卿塵在重重天雷之下,落到個“身隕”的下場之後,萬蒼立刻被老魔尊帶走,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他被言語辱罵、被萬般折磨,被丢進血池,受拔舌穿腸,萬蠱蝕骨之刑……
老魔尊還極具有惡趣味。
每當萬蒼想要撒潑發瘋,想要惡狠狠地對他吐一口髒血,甚至一頭撞死,他就會“啧啧啧”地退開,而後出手吊住萬蒼的性命。
萬蒼拼命攢着一口氣,不讓自己閉眼。他心裡的信念,從“自家小白沒了,活着與死了又有什麼區别”,逐漸轉為“想複仇,想要活下去”。
萬蒼恨老魔尊,恨得牙癢癢,同時隻能憑借着回憶和幻想的奢望度日。
……萬一在将來的某天,又能遇到他家小白了呢?
至少不在黃泉處相逢。
萬蒼生不如死,但一直沒能死成。那段日子落在旁人眼裡,也許是慘無人道,暗無天日,但萬蒼身為當事人,被如此反複折磨,後來幾乎麻木了。
他再也沒見過太陽。
萬蒼隻能憑借痛覺,感知到自己仍然存活于這世間,思想逐漸僵化,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還在本能呼吸着新鮮空氣。
後來,萬蒼被丢進了萬魔窟,又從那煉獄裡爬了回來。
他蒼白的五指略微彎曲,下一秒就是奪人性命,不負衆望,成了隻知道品嘗殺戮快感的惡魔,且因為五感殘缺,腦海中小白的樣子都逐漸模糊不清了。
再後來,萬蒼把老魔尊殺死了。
萬蒼将自己活成了極其抽象的模樣,是端坐在魔域裡,都能使底下四魔尊抖上一抖的冰冷象征。
魔尊是人人懼怕的對象,更是人人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對象。
萬蒼從那個還算積極生活的少年,成為名副其實的魔尊,其實隻需一個場景。
——親眼看到他家小白蛇死去。
萬蒼垂眸,唇邊勾勒出嘲諷笑容,正要出言追問,沒想到眼前的過卿塵變拳為掌,反手一擊!攻擊破風而來,襲向萬蒼沒被劍捅穿的左胸,力道極大。
可謂是毫不留情。
堂堂魔尊,以往出手狠辣果斷,方才怎麼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
——活脫脫是個愛唠叨的老媽子。
過卿塵的太陽穴酸脹,反應過來自己是被瘋狂自毀的萬蒼帶偏了思緒,眼下恢複理智,第一反應,竟是嫌棄眼前自己人太過聒噪。
他搞不清,記不住……
但是不想再聽了!
過卿塵長眉一攏,目光聚焦于插在萬蒼胸前的息冰劍上,暗暗發力。
哪想到那人仍然不依不饒。
“好仙君,你可别不理我呀,”萬蒼凝視着過卿塵,連其睫羽的輕顫和鳳眸閃動的疑惑,都一并收入眼底,嗓音缱绻,“我們打了這麼多次,你殺不死我,我奈何不了你……”
“——仙君竟然還不膩嗎?”
過卿塵瞥了萬蒼一眼,保持沉默。他竭力想抽離息冰劍,但一掌橫出,隻抽離了半截劍尖,仍然沒法撼動那劍身分毫。
好生離譜。
這明明就是自己的佩劍,此時此刻,卻落在魔尊手裡,任人牽制,這像什麼話!
“仙君,不如我們還是聊聊方才的話題吧?”
“你到底記不記得茅草屋裡的少年?”
這人竟連“本尊”的自稱都舍棄了,隻想求一個答案!
過卿塵深深呼吸幾番,猛地施力,左手靈力爆發,兩瓣紅潤的唇瓣翕動,眼瞳透出一抹冷冽,聲音卻比之更冷:“不曾。”
他終于将息冰劍抽出了萬蒼的胸膛。
“——本君從來沒去過人間,也沒見過什麼少年。”
言辭鑿鑿,擲地有聲……
這句話語,可以稱得上殺人誅心!
血液随着長劍的離體,四處噴灑,萬蒼倒退數步,穩住身形,他聽到這一回答,感知到過卿塵話語中流露出的冷漠情緒,霎時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怎麼可能!?
過卿塵竟然當真将自己,将他們在茅草屋裡的初遇,忘了個一幹二淨……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