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山梧卻神色如常,仿佛沒有領會鄭來儀對自己的針對。他靜靜看着對面的人,想到決雲向他彙報的事,目光中便帶了一絲饒有興緻地探尋。
這養尊處優的鄭四小姐,看似溫順恭謹,卻每每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
“椒椒說得倒也不錯。”
李德音終于是出聲附和,他看了叔山梧一眼,後者恍若未聞,依舊出神地看着對面。世子面上的笑意淡了不少,場上氣氛一時便有些冷場。
護劼感歎:“貴人韶齡,看事卻頗為老辣!我說一句不當說的話,倘若大祈的邊防節鎮統領都有如此覺悟,能明辨奸邪,也不至于讓人鑽了空子!”
叔山梧略擡了擡眉,嘴角帶了分涼薄的嘲弄。
李德音沒怎麼聽明白,當場發問:“三王子何故有此一說?”
“世子爺知道,二十年前,自大祈隴右道以西直至北境,均為我鹘國疆域。可自從你們那個姓段的節度使造反以後,大祈周邊便開始有人蠢蠢欲動,意圖……蒙眼摸魚?——诶,我說得對麼?”
護劼自覺說得不大對,便朝身邊的叔山梧确認。
叔山梧輕笑了一聲,狀似不經意地看了鄭來儀一眼,而後口齒清楚地教他:“渾水摸魚。”
衆人也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鄭來儀聽着這意有所指的話,神色一僵:“三王子此話何意?”
“鹘國與圖羅、沮渠一向關系緊張,這一點在下也不諱言,然而這兩國表面歸順大祈,實則賊心不死,這些年不僅一直在騷擾周邊的鄰國,也從未放棄對關中的野望。”
護劼轉向李德音,語氣嚴肅了不少:“小王聽說,我們抵達青州之前,前來獻馬的沮渠使者剛剛離開。世子可知十日前,一支上百人的沮渠部隊才剛剛偷襲了大祈北境的靖遙。”
鄭來儀聞言,唇線抿緊。
靖遙是位于大祈西北的一個節鎮,地處槊方和隴右交界,隸屬槊方節度使統轄範圍。是虢王李澹的屬地。
她下意識看向李德音——舜王同為節度,被緊急喚回玉京議事,或許對此事也是知情的。而從李德音的反應上,她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李德音緩緩撫摸着指節上的玉石扳指,一時沒有急着說話。
懷光帝對李澹和李肅這兩位李氏宗親的态度不大一樣。李肅身為懷光帝的親弟弟,一度曾被外放到距離玉京千裡之外的嶺南就藩;而李澹隻不過是皇帝的遠方堂兄,卻被放在距離玉京更近的淮南道。
霁陽一事後,朝臣均對李澹的不作為頗多非議,懷光帝卻再次對虢王委以重任。雖然自己的父親始終不曾多言,但在世子李德音看來,皇帝對虢王的偏頗實在有些昏聩。聽說槊方出事,他便頗有幾分隔岸觀火之感。
鄭來儀從李德音沉默的表象中看出了些什麼。實則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這麼多年,她也并不意外這些人心中的盤算。
她低垂的眉眼微微蹙起,沒注意對面的男人從方才便一直默默注視着她。
護劼見席上氣氛莫名嚴肅,忽地笑道:“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今日在下帶來的幾個舞姬,善跳柘枝和胡旋,請世子爺賞眼!”
說罷擊掌兩下,三名鹘族少女登上觀景台,在座衆人均是眼前一亮。她們身着華麗的衣裙,裙擺上繡着如孔雀尾羽紋飾的彩繡,頭上的錦帽還各插着一支孔雀羽毛,個個都是明眸皓齒、容顔昳麗的美人。
玉京城的胡姬酒肆裡也會有舞女跳胡旋舞,每每總能吸引大批客人前來觀賞。諸人心中有數,這三名舞姬經護劼特别甄選帶至大祈,應當不僅僅隻為獻舞。恐怕筵席結束之後,自然而然就留下來了。
李德音下意識看了鄭來儀一眼,态度嚴肅地對護劼道:“三王子未免太過客氣,鹘國與我大祈世代交好,此等虛禮,實在不必!”
護劼笑道:“世子爺這麼說,便是嫌棄她們幾個不夠貌美!其實我鹘族女兒一心仰慕如世子爺一般俊朗多情的中原男兒,聽說我要來大祈,都争着要随我同來呢!”
他轉過頭對場中的三人道:“——你們幾個今天好好表現!若世子爺看不上,在座的好男兒也還多的是,是否能擇得良人,全憑你們自己本事!”
如此,李德音也不好再說什麼。一時間胡笳聲起,鼓樂聲中,三名舞姬翩翩起舞。
愈發急促的鼓點中,舞姬的裙擺如花苞綻放,白皙的皮膚上沁出晶瑩的細汗,笑容依舊熱情無暇,身上散發出的甜膩花香與酒席上燃着的馥郁乳香混合在一起,熏人欲醉。
護劼搭着一隻手捋着唇邊的髭須,玩味地看向李德音。後者似乎已被胡姬的舞姿吸引,手指下意識地随着音樂輕敲鼓點。他偏了偏頭,曲樂便換了節奏,逐漸舒緩下來。
領先的那名胡姬舞動着曼妙的身軀,緩緩靠近了主座,眉眼間的熱情毫不掩飾。隻見她舞至李德音身邊,順手提起銀壺,為世子斟滿酒杯,送到他唇邊。
衆目睽睽之下,世子爺終究不失風度地接下那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剩下的兩名舞姬一時有些沮喪地樣子。
其中一名舞姬很快便找到了新的目标——隻見她徑直走向叔山梧,伸過手去要為他斟酒,酒杯卻被男人伸手蓋住。
“抱歉,我不飲酒。”
那跪坐的胡姬背影一時落寞,鄭來儀似乎聽見她用鹘族的語言低低說了句什麼。
叔山梧緩緩擡眼,看向了面前的舞姬。從鄭來儀的角度,舞姬的背影正好擋住了叔山梧的臉,卻見他搭在杯口的手些微發顫。
護劼促狹地沖那舞姬笑道:“好啦,他又不喝酒,這樣的男人要他有什麼意思?你坐我旁邊來吧——你,坐對面去!”最後一句是沖着叔山梧說的。
叔山梧聳了聳肩,從善如流地從席上起身,朝鄭來儀走了過來。
“打擾了。”
而後也不待她有任何回應,便在她左手邊的位置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