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微隻好再次扶住她,無奈道:“婦人不必多禮。”
江母眼眶含淚:“公主大恩大德,草民在所難忘。”
“夫人不必介懷,這是我們有緣。”
馬車上換衣服的少女也很快下來了,快步走到宋時微面前,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
宋時微急忙想扶,卻沒扶住。
臉上罕見的露出了幾絲慌亂,惹得江淮直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少女朝着宋時微磕了個頭:“草民才得知今日是公主所救,公主大恩大德,草民無以為報,還望公主受草民一拜。”
宋時微将人扶起:“客氣客氣,都說了不用跪了,一個個的怎麼就不聽話呢。”
語氣中還帶着些許埋怨。
“天色已經不早了,我安排幾個侍衛分别送兩位回去吧。”
江母連忙點頭道謝。
那少女似乎有些踟蹰,猶豫一會後又跪了下來。
“草民已無處可去,求公主收留。”
宋時微看好好的人又跪了下來,隻好又将人扶起,隻是這回那少女怎樣都不肯起來。
宋時微隻好無奈歎氣:“有話好好說,别動不動就跪。無處可去是何意,你家人呢?”
那少女開始嗚咽,眼眶裡的淚水不斷湧出:“草民生母早亡,後父親又另娶。那山匪見我有幾分姿色,便将我擄走。我本僥幸逃過一回,但繼母說我已不清白,名聲已毀。父親也怕我有辱門楣,兩人趁我昏睡時給我下藥,又将我送回了山匪處。”
說道這那少女已然是哽咽到說不完整了,緩了幾秒後才接着說道:“然後私自将我許給山匪,隻為換山匪不搶我家商隊,給我異母弟弟行個方便。”
江淮直聽後眉頭緊皺,他看了一眼宋時微。她臉色鐵青,唇線緊繃,透出一股怒氣。
“何其荒謬!”
“真是何其荒謬!這世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同樣身為女子,本就應該相互幫襯。清白二字本就是無稽之談,居然還會有女子将這二字作為一柄利劍,插入另一位女子身上。”
好一番大義之言,江淮直看向面前的女人,隻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明白了。
宋時微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女:“你可覺得自己不清白?”
少女似乎被問懵了,呆愣的看向宋時微不知作何反應。
宋時微又接着說道:“何為清白?心淨則人淨。人活于世,對得起自己,未損害他人那便是清白。”
她将面前的少女扶了起來,柔聲道:“若想不被人看輕,那你自己便要把自己看重,等會你和我走吧。”
少女喜極而泣,鞠身行禮:“多謝公主。”
宋時微将剛剛少女因磕頭而淩亂的頭發整理好,正色道:“我讓你跟我走,并非我覺得你失去清白無處可去。而是剛剛在那山匪揮刀砍向這位夫人時,若非你朝他扔了塊石子,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我那一箭不一定能射中他的手臂。我欣賞你這份勇氣,所以我願意你留下。”
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江淮直隻覺得自己腦袋嗡嗡作響。
為什麼?
你為什麼會是這般模樣?
不。
你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江淮直在現實與夢境中來回拉扯,隻覺得自己腦袋都變得沉重。
越想看清,卻越看不清。
宋時微讓那位姑娘上了馬車,自己則利落上馬。
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江母喊住了她:“殿下,草民鬥膽為我肚中未出世的孩子求個恩典,望公主替他取個名字。”
江淮直腦子裡嗡一聲,目光在江母和宋時微之間流轉,竟生出些不知所措。
宋時微眼神一亮,驚喜之情溢于言表:“恭喜夫人了,幾個月了?”
江母臉帶笑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剛足三月。”
“那可真是好極了。”宋時微很激動,卻又想到了些什麼,猶豫道:“隻是想來夫人和你夫君定為孩子想了很多名字了,我取會不會不妥?”
“殿下人中龍鳳,這孩子今日多虧殿下才能活下來,殿下取名實為這孩子榮幸。孩子的父親希望是個女孩,早早便取下來女孩名,今日還望殿下為這孩子取一個男孩名字。”
宋時微見江母這般說倒也不推脫,她未有孩子,這替人取名還是頭一回。
她坐在馬背上思索片刻,才開口道:“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這孩子若為男孩,那便叫淮直。希望他既像淮水般滔滔不絕,細潤萬物;又心懷丘壑,往後人生登高望遠,前程似錦。”
江淮直嘴巴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的思緒一片空白,唯有那顆心髒,孤獨而強烈的跳動着。
他的眼眶濕潤,眼睛裡閃爍着些許淚光。
原來是這樣,原來替他取名時這樣一番場景。
宋時微摘下自己脖頸上帶着的玉佩,一旁的侍衛見狀将玉佩遞給江母。
“這玉佩和我手上的玉串出自同一塊石料,隻不過我自小喜歡轉這玉串,離不開手。這玉佩就當我給這孩子的慶禮,日後孩子出生時夫人莫忘了喊我過去吃杯喜酒!”
說完便駕着馬轉身離去,一襲紅衣,肆意又張揚。
江淮直看着江母手中的玉佩,然後又慢慢的從自己裡衣中掏出自己貼身戴着的紅繩,手指微微顫抖。
那紅繩上挂着的玉佩和江母手上的玉佩,赫然就是同一塊。
江淮直看向宋時微的背影,還是那般熟悉的一抹紅色。
眼前又再次陷入了昏暗。
再度睜眼,他看見宋時微坐在一個小院子的海棠樹下。
他朝着她走去,一朵海棠花墜落。江淮直下意識用手去接,那花直直的落在他手中。
他将花上的露珠輕輕拂去,小心翼翼,生怕損壞了這花。
“你來了。”
江淮直聽到聲音後猛然擡頭,剛剛擦好的海棠花應然落地,那海棠樹下坐着的人正笑着看着他。宛如春花明媚,讓這滿樹的海棠都失了顔色。
江淮直猛然驚醒,看向掉落在地的海棠花。
他本沒有實體,這花怎麼能落在他手上?
現在呢?
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他究竟還在夢裡嗎?
江淮直看向宋時微,這一切的一切讓他不知所措,難以分辨方向。
宋時微朝他招了招手:“過來坐吧。”
說完便替他倒了杯茶。
江淮直仿佛受到蠱惑,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去,步伐緩慢,卻又堅定。
江淮直走到她對面坐下,宋時微朝着他面前的茶杯微微揚了揚下巴。
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茶,看似冷靜,可微微顫抖的雙手出賣了他内心的驚濤浪湧。
“你、殿下怎麼會看得見我?這是夢,還是現實?”
江淮直實在太多想問的了。
宋時微隻是搖頭笑了笑:“不用在乎,你隻需知道你我當下就坐在一起喝茶,這是真的。”
江淮直還想說什麼,卻被宋時微伸手制止,然後自顧自的開口說道:
“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江淮直,你隻需知道,當初在那山路中,換做别人我也同樣會那般做。所以為你取名這事,于我而言無半分特殊,你無需挂懷。”
“以後切莫對我好奇,莫将你母親說的關于我的話時時刻刻放在心裡牢記。也切莫因為好奇,去翻看我的史書和案宗。便是翻看了我的史書和案宗,也切莫想着去查當年之事。”
“不要将自己為餌,企圖覆這朝堂。”
“我給不了你什麼的,給不了你高官厚祿,給不了你一生無虞。”
“我甚至,已經死了很多很多年了。”
“随我而來的,隻有颠沛流離,隻有潑天污名,隻有數不盡的孤獨與背叛。而我,卻連陪同你走這搖搖欲墜的獨行道都無法做到。”
宋時微說到這停了下來,望向遠處,久久出神。
然後直直地看向江淮直,眼眶微紅,泛着淡淡濕意。
“淮直啊,你我此生最好的結局,就是不複相見啊。”
淚水劃過眼角,無聲無息。
江淮直心中蓦然一痛,一股難以言說的痛感順着心底慢慢蔓延到全身,眼淚不自覺的湧出。想說話,卻仿佛被堵住了喉嚨。
面前的身影逐漸變淡,江淮直開始慌亂。
“什麼不複相見,為何是不複相見!”
他伸手去抓面前的人,卻隻有一手虛無。
眼眶中的眼淚似決堤般湧了出來,順着臉頰不斷滑落。他站起身,失去理智般的到處尋找。
“你出來啊,你回答我啊!”
始終不見回應。又似脫力般癱倒在地,雙手掩面痛哭。
猛然驚醒。
他正躺在卷書上,枕着睡覺的袖子已經濕透。
江淮直呆愣地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他知道,他這是醒了。
他本在翻看昭仁長公主的案卷和史書,隻是過于疲憊,便趴在書案上睡着了。
江淮直看着面前的書卷,想起了宋時微夢中說的話
“以後切莫對我好奇,莫将你母親說的關于我的話時時刻刻放在心裡牢記。也切莫因為好奇,去翻看我的史書和案宗。便是翻看了我的史書和案宗,也切莫想着去查當年之事。”
“淮直啊,你我此生最好的結局,就是不複相見啊。”
江淮直抹去臉頰上殘留的淚痕,毫不猶豫的再次拿起書案上的書卷,一字一句的細讀着。
直到油燈見底,旭日東升。
他都未曾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