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吱呀”一聲門響,屋内的老人不耐煩地朝外喊道,“你怎麼又回來了?”
“婆婆,是我。”方南山朝屋内走去。
“我還以為是小平呢,剛把他趕走,叽叽喳喳地煩死人了,一個大男人話怎麼那麼多?”孫婆婆見是方南山,忍不住吐槽幾句。
“您怎麼就出院了?”方南山走到孫婆婆床邊,亮出手中紙袋,“我買了糖炒闆栗!”
孫婆婆眼睛一亮,蠟黃的臉泛起一絲血色,她掀開被子作勢起床,“小金闆栗,排了多久?”
“今天下雨,人不多,才排了二十分鐘。”方南山邊說邊扶孫婆婆起床。
孫婆婆指向門口小竹椅,“幫我搬到門口去,咱們去走廊坐坐。”
“下雨呢,涼。”
“拿條毯子,我躺了一天快悶死了,得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孫婆婆拄起拐棍一跛一跛地往外蹒跚挪去。
孫婆婆的院子的确很新鮮。這兒沒有海棠月季,沒有月桂落梅,聞不見花香,更聽不見雨打在芭蕉葉上噼噼啪啪厚鈍的滴水聲。這裡低低矮矮種植了滿園的薄荷青菜,韭菜小蔥,到了季節藤架上還會爬滿西紅柿黃瓜冬瓜以及圓不隆冬的大南瓜。
但方南山喜歡這個院子,小時候他和許清晨在這裡追追打打,就算他不小心打翻一藤架小黃瓜孫婆婆也從不說什麼,但若是換成許清晨,哪怕他隻是踩到一小棵蒜苗,孫婆婆也會操起擀面杖從小院一直追打到大門口。
暑假時,司琦琦會跟着平叔回來,他們三圍着平叔坐在藤架底下陰涼處聽他吹牛皮,說他年少時那些風雲往事,渴了就從藤上扒幾個西紅柿,衣服上擦擦,一人分一個,等他牛皮吹完,四個人下巴脖子胸前一片紅,孫婆婆一見,又默默地拎起擀面杖。
“哎喲那個什麼VIP病房,簡直是個鳥籠子,他們把你關在裡面,你轉身放個屁他們都要來問半天,不曉得的,還以為我得了絕症明天就要命喪黃泉……”
話未說完,一隻溫熱的糖炒闆栗堵住了孫婆婆的嘴,果然,涼風一吹,孫婆婆精神了許多。
“不過是扭傷了腳,非要小題大做,做什麼全身檢查,錢是刮來的麼?”
“妍姨關心你。”
“有這麼關心人的嗎?進病房門第一件事——把我那半杯豆漿倒了,豆漿涼了就不能喝了?平日裡我早上喝剩的豆漿放冰箱擺上一天,晚上照常喝,不也沒事吧?”
“妍姨大概怕你傷了腸胃。”
“我這是腳脖子崴了,又不是胃痙攣腸絞痛,犯得着嗎?”
“可能因為清晨吃生冷食物容易肚子疼,嚴重時會拉肚子,所以妍姨比較小心?”
一顆栗子怎麼也剝不開,孫婆婆幹脆用牙“咔嚓”一聲崩開它,方南山瞧孫婆婆咬牙用力的勁道,多半把這顆栗子當成了司妍。
“這麼多年不工作,忙前忙後全是她老公她兒子,所以啊她就拿對老公兒子的那套标準來對付我,哎呦,我是她媽,又不是她兒子!”
“說到她兒子,我家那個潑皮猴子怎樣了?”
“電話裡聲音聽上去還行,下午班上幾個同學還去給他補課了。”
孫婆婆一聽更糟心,“要命了他這個媽,孩子都挂水了還補課?他腦子缺的是這半天一天的課嗎?”
“來,腿放這上面,”方南山回屋搬來一隻小闆凳,這孫婆婆受傷的腿剛好可以放平。
“廚房裡還有一隻小闆凳,你去搬來坐。”
方南山走進廚房時,屋檐下孫婆婆好像在自言自語,“下雨天,要有一杯咖啡喝喝該多好。”
“找到了嗎?”好半天沒動靜,孫婆婆拉長聲音朝廚房問。
“廚房裡沒有。”方南山給孫婆婆倒來一杯溫水。
孫婆婆接過茶杯努力地回想,“給我放哪兒去了,我這記性。南山,你去我房間再找找,是不是被我搬回屋了?”
南山回房間左瞧瞧右翻翻,最後終于一張老式小方幾底部空檔裡尋着了它的蹤迹。那張小方幾上擺放着一床棉花胎,許是沒疊穩,半床棉花胎垂落在地剛好遮住了小闆凳。
“找着了,在大衣櫃旁邊!”方南山乖乖在孫婆婆身旁坐下。
“哎呦!”孫婆婆一拍大腿,“我說呢,旁邊是不是還有一床被子?”
“是。”
“那是我前些天去給你新打的棉花胎!降溫了,秋天說到就到,換季時最容易受涼感冒。你宿舍裡那床夏被有點薄,得換床厚被子。我還給你做了一套新的床單被套呢,在大衣櫃最上面那層!你快去瞧瞧好不好看?”
方南山呆滞在原地。
“快去啊!”
“我眼光比不得你外婆,要是你外婆在,肯定能選上最好看的。你跟清晨不一樣,從小清清爽爽,所以我也沒敢選花花綠綠的布料,這塊碳灰色的布,我瞧着挺素雅,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喜歡。”方南山懷裡抱住被套,攥得死緊。
“現在宿舍的床還是九十公分寬吧?我記得那會兒小念和小妍一起考上大學時,也是我去幫她倆扯布做床單做被套,小念好說話,小妍矯情,非要小念手上那套,小念二話沒說就跟她換了……”
“還有這兩隻小闆凳,也是我和你外婆一起在批發市場買的,我們倆一人買了一隻,誰知道買回來後小妍和小平兩個人搶着坐,小念看不過去,幹脆把她那隻也送到我們家來。”
“以前小平不會這麼婆婆媽媽的,怎麼人到中年,變得這麼啰裡啰嗦,再這樣下去,哪天他老婆都得不要他!”
孫婆婆絮絮叨叨說了好久,身邊少年靜靜聽着,孫婆婆垂眼看向小闆凳上趴在膝頭怔怔看雨的方南山,輕輕地擡手撫過他的額頭,“南山啊,有空多來陪我說說話,我這個人,就是話多,你别嫌我煩。
“我剛認識你外婆的時候,哇哦,你外婆啊,簡直是仙女,怎麼會有這麼年輕這麼漂亮還這麼有學問的女校長?聽說還留過學,你知道吧,那時候,我大字不識幾個,連家門口楠溪河對岸都沒去過,我真的好羨慕她哦。”
這會兒雨漸漸小了,夜變得安靜。
孫婆婆慈愛地撫過方南山,“南山啊,多虧了你。”
方南山緩緩擡起眼,久久凝視着孫婆婆,鼓起勇氣問道,“婆婆,你們為什麼這麼疼我?”
孫婆婆笑了,好像他的問題超級低級愚蠢,愚蠢到不需要任何解釋,“疼你還需要理由嗎?傻孩子!”
方南山默默地縮回身體,他望向漆黑的夜空,雨水滋潤萬物,陽光普照大地,好像從來也不要任何理由。
洗衣池裡水“嘩嘩”往下淌,方南山正低頭刷洗剛才被泥水弄髒的白色帆布球鞋。
他彎腰打開水池下櫥櫃門,取出一瓶小蘇打。
用小蘇打能擦幹淨水池周圍白瓷磚,能擦亮客廳窗戶玻璃,還能去除外婆茶杯上的咖啡漬。
這是外婆生病後方南山學會的生活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