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季節了,還吃螃蟹。”趙美蘭冷哼一聲,“真正吃螃蟹的時候,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萬青松眉頭微挑,忍住氣輕聲問,“你吃不吃?我給你也剝一隻?”
“我不吃。”趙美蘭别過臉,僵在桌旁。
“那,坐下吃點别的吧,難得一家人。”萬青松小心地勸。
“哼,你也知道一家人?這個家遲早給你拆散!”趙美蘭恨恨道。
萬青松裝作沒聽見,掉頭去廚房取了一隻剪刀。
萬眷拽了拽趙美蘭衣角,懇求道,“媽,坐下喝點蹄花湯吧?”
趙美蘭睨向萬眷,良久,不情願地軟下身子,“嫌我老,讓我補膠原蛋白是吧?”
萬青松沒搭話,他給趙美蘭倒了一碗熱米酒,然後将剪得整整齊齊的蟹腳一字平鋪在趙美蘭面前,最後将蟹黃倒給萬眷。
趙美蘭掃過那排蟹腿,視線停留在米酒碗中久久未動,她僵硬的臉部肌肉微微抽動,上下牙根死死咬住對方,皆不肯松口。
仿佛一松口,滿腹委屈怨恨便會傾瀉湧出。
很多年前那個皎皎明月夜,她還是一名剛進紡織廠的女工,和工友們聚會,她喝了許多熱米酒,臨别出門時,一道寒風灌進,她一個趔趄差點倒下,就在那時,身邊剛好有人扶了她一把,“小心。”
那是十七歲的趙美蘭與二十一歲的萬青松。
趙美蘭端起碗小抿一口米酒,“吃飯。”
萬眷悄悄松了一口氣,給自己夾上一塊紅焖羊排,再去夾第二塊時,一擡眼正碰上趙美蘭審視的目光,她隻好将筷子轉向香煎魚。
“以後吃魚還是清蒸,煎炸的少吃,聽見沒?”
“知道了。”萬眷點頭。
萬青松又站起身,轉回廚房倒了一碗醋,往醋裡擦進小半碗姜蓉。
二十三歲,萬青松大學剛畢業,沒錢沒背景全憑一隻好筆杆,被分配進了市政府,舉家歡慶。寫文章被賞識,領導送了一筐難得的大閘蟹,适逢中秋節,他便喜滋滋地拎去提親。沒想到,家人一口沒嘗過的美味珍馐在趙美蘭商人母親的嘴裡卻是“提不上筷子的東西”。席間,趙美蘭看出他不會剝蟹,便主動喊他去廚房裡倒醋擦姜蓉,還特意囑咐他,姜要放小半碗。後來他學着樣子剝蟹殼剔蟹肉,蘸一口醋,結果辣得眼淚嗆出來,惹笑了滿桌。
他也跟着笑,邊笑邊順手将眼淚抹去。
那天晚上,月光如初見那日一般皎潔,趙美蘭又喝了許多熱米酒,離别時,她臉上淌着淚,“我就要嫁給你,誰也攔不住。”
趙美蘭端起碗,将米酒一飲而盡。
她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被祝福。
趙美蘭将空碗放下,萬眷好奇地瞧向碗底。
“看什麼?”趙美蘭斜視萬眷,語氣稍緩和。
“以前沒見過你喝米酒。”萬眷吐吐舌頭。
趙美蘭哼了一聲。
你當然沒見過,自從給你斷奶後,我再沒碰過米酒。
喝夠了。為了下奶。
趙美蘭沒有其他選擇,因為私自結婚懷孕,工作丢了,母親也斷了供。萬青松杯水車薪除了供小家之外,還得貼補父母家用,供弟妹上學。奶水不夠,沒錢買奶粉,喝米糊營養不夠,隻能大碗大碗地喝米酒沖蛋讓自己下奶,才勉強夠萬眷吃飽。
趙美蘭耽起眼皮瞧向萬眷,不管怎樣,對得起女兒。雖說長相沒遺傳到萬青松,但好歹皮膚白淨,女孩子一白遮百醜,以後五官可以微調,整過後也會是好看的,至少不至于讓婆家嫌醜。
萬眷被趙美蘭盯得頭皮發麻,她顫微微地喊,“媽?”
“幹嘛?”趙美蘭收回視線。
“你别老看我,我怵。”
趙美蘭翻了一個白眼,冷哼一聲,“我跟你說,雅思得重考,我給你報了一個英語提高班,以後周六就别去學校了,補英語去。”
如一桶冷水當空潑下,萬眷猝然站起,“為什麼?”
“你激動什麼?”趙美蘭冷冷掃過萬眷,拾起一隻蟹腿,仿若無事般輕點蘸醋小口吃起來。
萬眷緊緊盯住趙美蘭,連珠炮彈地發問,“為什麼不讓我去學校上課?學校的課不用上嗎?考試怎麼辦?作業怎麼交?老師問起怎麼辦?”
“我已經跟你們班主任說過了,不用你操心。”趙美蘭淡淡道。
萬眷呆呆盯住趙美蘭的臉,她冷靜地如同一尊雕塑,她輕敲了下碗,平靜地說,“吃飯。”
萬眷轉過頭,看向父親,萬青松低垂着頭,什麼也沒說,看上去對趙美蘭的決定毫無異議。
沒有人可以幫她了。
他們站在一條戰線,都要将她推地遠遠的。
她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沒人在意。
在他們眼裡,她隻需要做一個乖乖的小孩,聽從父母明智的安排。
萬眷突然揚起臉問道,“憑什麼?”
憑什麼我必須出國念書,這是我的人生!
這才是萬眷想問的原話,卻被萬青松打斷了,“小眷,别說了。”
萬眷不敢相信地看向萬青松,為什麼不讓我說?你做了錯事惹媽媽生氣,我又沒有!
趙美蘭冷笑一聲,擡高音調厲聲喝道,“也不看看你考的那叫什麼分數,夠念英國哪一所學校?不補英語,你來得及嗎?”
“不夠就念國内的大學,不行嗎?我能考上國内最好的大學,不夠嗎?”萬眷不管不顧地大叫出聲。
趙美蘭擡了擡眸,不可思議地看了眼萬眷,又看向萬青松,像是在嘲笑,瞧瞧,你閨女翅膀硬了,居然敢朝我吼?
萬青松什麼都沒說。
趙美蘭撂下碗,盯住萬眷,冷聲道,“不行!不夠!”
“為什麼不行?為什麼要出國讀書?”萬眷聲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想出國!我讨厭出國!”
“沒有為什麼,要是有,就是因為你是我女兒,你必須出國念書!沒有商量的餘地!”
趙美蘭冷冷看着她,像是屏住了所有情緒,等着看女兒究竟能鬧成哪樣。
空氣冷到極點,母女兩人對峙了不知多久,萬眷弓起的背軟塌了下去,她軟綿綿地癱坐回座位。
她一直知道,她是抗不過趙美蘭的。
情緒崩潰到失控,她也隻是想試一試,至少,她也抗争過。
萬眷的心跳得厲害,她突然端起碗,将米酒一飲而盡。
趙美蘭一愣,随即将手中半隻蟹腿使勁一摔,跳罵道:“你才幾歲?就敢喝酒!”
萬眷的臉燒得比打鐵鋪的爐子還要紅。
“是我給小眷倒的。”萬青松起身護住萬眷。
趙美蘭憋了半天的怒氣在此時瞬間爆發,“你給女兒倒酒?你腦子被狗吃掉了?她才多大?”
萬眷很想說,早在八歲偷回奶奶家的宴席上,她就連喝過三大碗,沒醉。
然而,這提都不能提。
“一個女孩子你給她喝什麼酒?家裡有我一個人喝還不夠嗎?還要扯上她嗎?”
才被吹柔軟的頭發似乎在這一刻要被打回原形,趙美蘭的怒氣幾近将整個家炸成平地。
“萬眷你給我聽好了,以後在外面,一口酒也不許喝,誰喊也沒用!”
“小眷,你吃好回房間吧,把臉擦擦。”萬青松柔聲對萬眷說。
萬眷慌了神,房間門合上那一刻,餐廳又重新炸開鍋。
“你别在這兒做好人,以為這是對女兒好,從小到大,你對她上過幾分心?”
“我怎麼不上心?她念小學,戶口不在片區,不是我找的老局長簽字?”萬青松小聲争辯道。
“還有呢?你還能說出什麼?”
萬青松局促地怔在原地,臉色鐵青。
“上初中時,我讓你把戶口簽回來,你不肯,非要挂在你媽那個破房子裡等拆遷,還說小眷成績好,在哪裡念書都一樣,你說,這是不是你說的渾話?”
“要不是我堅持去找人,這孩子進了那所破初中,她早就被你毀了。萬青松我告訴你,這次你把錢弄回來了,看在女兒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追究,但我告訴你,如果在女兒出國念書這件事上,你再幫倒忙扯後腿做爛好人,我們明天就去離婚!”
萬眷緊貼門的後背滲出涔涔寒涼,她頹然走向書桌,從抽屜裡取出耳機塞上,閉上眼,很快,音樂順着耳機線一路攀爬蔓延,直至将萬眷完全吞噬。
Pink Floyd《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
萬眷再睜開眼時,模糊的視線中獨見桌前一片清亮,月晖清冷,穿過玻璃窗溫柔地撫向她的臉。
夜空寂寥,獨一輪滿月懸于窗戶正中央。
裝修時,爸爸建議裝上防盜窗,媽媽說太土。
爸爸說普通玻璃窗便可,媽媽堅持改為落地玻璃窗。
如果不聽媽媽的話,我能看見今晚的月色嗎?
萬眷垂下肩,邊扯耳機邊去書包裡找雅思真題,真題藏在英語課本之中,從前往後數排倒數第二,手指從後往前撥,在指腹觸碰到海鹽粒狀突起物那一刻,兀然僵住。
心慌亂地跳了一拍。那是鑲印在純白色包裝紙上的金色閃亮晶石,它們拼湊在一起,猶如茫茫大雪之夜唯一的星光。
是才挑選的新年禮物。
萬眷将它取出,看了一眼,默默塞進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