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轎車駛出江中校園,司機老劉透過後視鏡望向車後座,小聲地問:“夫人,您還好嗎?”
沒有回應。
“夫人?”
司妍頭腦一片混亂,就在剛才小島與南山同框那一刻,無數碎片從記憶角落中紛至杳來,她試圖理出一條清晰的線索,卻始終徒勞:餘生茶室,餘小島,方南山,方念,方念信中的男人,被撕毀的信件,被剪碎的照片,方念的死訊......
“夫人?”
“嗯?”司妍醒過神。
前方紅燈,老劉停穩車後問道,“您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剛才受驚了?”
“沒事。”司妍揉揉太陽穴,這些年頭疼犯得越來越頻繁。
“您休息會兒吧,前邊高架堵車。”
“這個點還堵車?”
“今天跨年夜,過節吧!”老劉憨憨笑道,“到年底了,什麼節都紮堆湊在一起過,聖誕節我女兒才讓我給她買了一條裙子做聖誕禮物,今天早上又交待我别忘了給她買新年禮物,這才幾天......”
“新年夜......”司妍出神地望向車窗,街邊兩個年輕女孩結伴而行,她們頭戴毛球帽,裹着厚實的圍巾,手裡捧着熱奶茶,明明馬路喧嚣吵鬧,明明周圍沒有人,卻非要低頭湊在一起。
方念說,那是說秘密的正确姿勢。
從前方念總喜歡伸手箍住自己,偷偷在耳邊輕語,“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怎麼藏了這麼多秘密,我都聽煩了。”司妍捂住耳朵笑着逃脫。
“你别跑啊,你讓我跟你說嘛......”方念追着她跑,邊跑邊叫,“我一個人憋得慌。”
“誰叫你藏那麼多秘密呢,憋着,說不來就不叫秘密了。”
“這些秘密從我嘴裡跑進你肚子裡,哪兒出來了?”那人耍無賴,“連心都沒過呢。”
方念走後,司妍主動切斷通往心房的所有路徑,再沒有什麼話可以不過心地鑽進她的肚子。
車流終于動了起來,司妍掀開眼皮,一道流光蓦然刺入眼簾,仿若一條吐着芯子的兇惡火龍沿路橫沖直撞,翻江倒海,掀倒層層路障,直擊向司妍胸口下那顆隔斷所有聯系的心髒。
司妍的心猛地顫了一下,提聲道,“老劉,掉頭,去我媽家。”
“老太太那兒?”
“嗯。”
司妍緊緊地閉上眼,沉沉地陷入座椅。
車子離開主幹道,駛向舊廠區,這兒異常冷清安靜。
司妍推開門,雪山聽聞動靜擺尾低吠而出,見是司妍,乖乖地趴回裡屋。
房間裡隐約傳來電視沙沙聲,司妍輕喊,“媽?”
老太太似乎沒聽見。
司妍輕合大門,走進母親房間,果然,電視開着,孫婆婆半躺在床上,雙眼閉合,發出微鼾聲。司妍輕坐到床邊,靜靜地望向床上的母親。
從小到大,她一路走得還算順暢,人到中年才發現生活中最大難題竟然是與親生母親溝通,每每話說不到三句,兩人就會争執起來。
一道口水從母親嘴角邊淌出,落在咖色珊瑚絨被套上,浸出一大塊口水漬。
買的時候說不喜歡,這會兒不也蓋上了嘛,司妍抽出一張紙巾,湊上前幫母親擦拭。
紙巾才碰到臉頰,孫婆婆便被驚醒,“呀,呀,哎呀”
“媽,”司妍扶住孫婆婆顫抖的肩。
“呀,呀,”孫婆婆揉揉眼睛,湊近臉看向司妍,“噢,是你。”
“是我。”
“我睡着了?”
“可不,電視還沒關。”
“你怎麼來了?有事嗎?”
“沒事不能來嗎?”
“沒事來做什麼?”
房間一片沉默,司妍很想請教母親,究竟什麼才算有事?
離婚,破産,意外,病故,生離死别……?
如此算來,平淡的歲月裡我們倒真的無話可說。
可當真如此嗎?
司機老劉和他八十歲老娘就有說不完的話,如若無人打斷,兩人一唱一和,能從菜市場早市八毛錢買一把青菜說起,扯上半天,一直聊到三十年前老劉退伍當天回家路上花八分錢飯票兌的那塊漂亮的五花肉。
司妍坐在後排靜靜地聽老劉聊天,隔着三十年的光景,她仿佛嗅到了那塊五花肉焦香四溢的味道。
後來的她慢慢明白,那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沒有大事發生,都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小事,像蛛絲一般細碎,細碎又綿密地拼織出生活這張大網。
司妍從床上站起,她和母親之間沒有蛛絲緊密纏繞,小時候,母親用一隻強有力的利爪控制她,現在母親老了,她對母親的方式同樣直接粗暴。
司妍歎了口氣,柔聲道,“今天跨年夜,我來看看你。”
“我不過這個節,回去吧!”孫婆婆坐起身,手在被子周圍摸索。
“不就在你手邊嘛?”司妍抓起被單上黑色遙控器遞給孫婆婆。
“怎麼焦點訪談還沒演完,幾點了?”
“這是《重案六組》季紅,不是敬一丹。”
“長得差不多,我不想看了。”孫婆婆皺起眉,吧嗒一下按了紅色關機鍵,不耐煩地看向司妍,“你到底來幹嘛?”
“我沒事就不能來看你嗎?”司妍提聲叫道。
“哎呦,你要忙老公,忙兒子,哪有時間來看我呢!”孫婆婆酸溜溜地滑進被窩,翻身背對司妍,。
“我哪個星期沒來看你?哪個節日忘了你?你生病住院,跑前跑後的人是誰?我千方百計擠時間來看你,你倒好,除了風涼話,還有什麼?”
還是沒忍住,司妍懊惱地僵立床邊,又氣又恨。
“你走吧,我想睡了。”孫婆婆啞着嗓,疲憊地擺擺手。
司妍死死咬住嘴唇,倘若面對别人,火苗尚未從胸口竄出就會被大腦一盆冷水撲滅,可是為什麼偏偏在母親面前控制不住脾氣呢?
司妍頹然轉身,走到門口,孫婆婆喊住她,“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我很好,你不用擠時間來看我,也不用再來催我搬走。”
司妍忍住沒說話,出房間拐向二樓,一片寂靜中,木質樓梯咔咔作響。
床上,孫婆婆翻來覆去睡不着,“熱死了。”
“什麼珊瑚絨,普通棉被套比這個舒服多了。”
“就喜歡亂花錢,糟蹋東西!”
“你在樓上東翻西找做什麼?”
司妍沒有理她,從一個房間找到另一個房間,許久才緩緩下樓。
孫婆婆房間内傳來窸窸窣窣找東西的聲音,司妍拐進去,“你又在找什麼?”
“你是不是開了空調?我熱死了。”
“我沒開,你捂在被子裡當然熱,樓上凍死了。”
“你上樓幹嘛?”
“找點東西。”
“什麼東西?”孫婆婆吃力地往司妍方向看去,她眼睛眯地厲害,滿是皺紋的眼皮無力地耷拉着,鼻子微微隆起,似是努力地将眼睛聚焦。
就算這麼用力,沒戴眼鏡應該也瞧不見吧,司妍心虛地想,手下意識地藏向身後。
孫婆婆看了一會,眼角松弛下來,她竟然幹笑了一聲,“哼,不聽我的話啊,當初不讓你撕你非撕。”
司妍的後脊陡然竦了起來,這句話像一個應激開關,瞬間擊醒了她的一身反骨,類似的話孫婆婆說過太多,“當初不讓你辭職你偏要辭”“當初不讓你嫁你非嫁”“當初讓你幫一把小平,你偏不肯”。
其實沒有那麼多的當初,偏要,司妍知道,母親隻想論證一個觀點,她是對的。
換做平時,司妍肯定要跳起腳同母親大吵一架,可是,牽扯到方念,她,沒有了底氣,隻能攥緊手中照片,“你,怎麼知道我是來......?”
孫婆婆翻過身,不肯回答。
床鋪上,孫婆婆僵直清瘦的身體好像罐頭裡一動不動的鳳尾魚,司妍死死盯住,看了許久。
“你躺下睡吧,我幫你關燈。”
孫婆婆賭氣似的坐起身,“我不想睡了,我想看電視,把遙控器給我。”
“不就在床頭櫃上嗎?”
孫婆婆不耐煩地揮揮手,滿臉厭倦,“你走吧。”
電視機裡傳來《重案六組》的片尾曲,司妍走至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倚住門框,她發了一會兒呆,出神地說了句,“媽,如果小念生了一個女兒,她會長什麼樣?”
孫婆婆僵硬地靠在床墊上,仿若雕像垂眸,她喉嚨滾了滾,含混不清地低低說了聲,“你,你說什麼?”
“沒什麼,”司妍幹笑兩聲,“我随便說說。”
“哐啷”一聲,鐵門合上,雪山象征性地低叫兩聲。
“砰”地一聲門響,許清晨回到家。家裡沒亮燈,漆黑一片。
他胡亂踢飛兩隻球鞋,“啪”地一聲連排拍下所有開關,動作粗魯暴躁,看上去像在瀉憤。
整間屋子頓時燈火通明,沙發上一個僵硬的身影霎時映入眼簾,司妍低垂着頭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許清晨被吓得一個趔趄,“媽,你怎麼不開燈?”
司妍一動不動,手中捏着一張紙片。
一種陰森怪異的感覺陡然爬上了許清晨後脊,他警覺地一顫,小心地問,“媽,家裡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