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花神路轉盤的月安街,小島是第一次來。
此處是江城高級别墅區,道路幽靜,人行道旁小區弧形圍牆上方布滿深綠色栅欄,栅欄裡面幾朵紅色山茶花正值花期,給冬日的夜添幾絲暖意。
每日重複騎行于三點一線的水泥森林之中,小島的視網膜幾乎退化成了黑白底色,突然見到鮮紅一簇的刹那,竟激動地心花怒放。小島拽住方南山的袖子,歡呼雀躍的像年幼的孩子元宵夜纏着大人數一眼望不盡的花燈,“那是花兒嗎?花兒?”
方南山任由小島來回搖晃他寬大的衣袖,繃直的脊梁骨忽地松了一下,“是山茶。”
從中午開始方南山一直在秦姨家給包包講解物理習題,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心裡藏着點兒事自以為誰都看不出來,然而一遇到難題需要思考,那點兒小心思便逮着須臾間隙名正言順地冒出來全盤寫在臉上。方南山對此并不擔心,面對外人,包包像一隻帶刺的刺猬,習慣調動十二分警覺保護自己,難得在他面前,願意袒露放空自己。況且包包開小差也隻是片刻,大腦終端處,理智攥緊了脫缰野馬的辔頭,神思一跑遠就籲地一聲自覺被拽了回來。
不像眼前這位,整整一晚上,心思不知道散到哪處的遼闊草原去了。
方南山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小島,小島踩着他的目光,皮球一般彈開了。
方南山眉頭攏起,我們之間有什麼需要你如此小心翼翼呢?
平日小島和方南山獨處的時候,很喜歡直視方南山的眼睛。哪怕兩個人并排行走,小島的姿勢通常是身體直行,而腦袋呈九十度轉向方南山,至于路在哪兒,她壓根兒沒準備用眼瞧,所以方南山需要格外注意前方路況,一隻手護在小島身邊,時刻做好拉一把扶住她的準備,另一邊要微側過臉最大限度降低小島腦袋旋轉角度,避免一程走完,某人脖子偏離正常航線。
小島的眼睛很是好看,看他的時候仿若一潭泛着波光的深澗,光在水面遊移,徘徊,緩慢回旋,而水底深處是暗流,澎湃地湧動,激蕩地晃漾,本應私藏,小島卻毫不吝啬地剖之于心,有時還生怕方南山看不清似的,特意貼得很近,讓方南山産生一種錯覺,那汪深潭中隻可見他一人的倒影,旁的什麼再也容不下了。
栅欄内山茶花叢中一道黑影刷地閃過,小島一驚,方南山下意識地扶住她,“是貓,别怕。”
小島低低地嗷了一聲,突如其來的驚吓很快将發現山茶花的短暫欣喜沖散了,小島松開方南山的手,踩着又粗又胖的影子心事重重地繼續前行。
“雲州,也有山茶嗎?”
小島一頓,不敢相信地看了方南山一眼,她搖了搖頭,“雲州,和江城不一樣。”
“我在雲州念的學校離海很近,通往海的路是一條長長的下坡,坡道兩邊種滿了鳳凰花,夏天時鳳凰花開,火紅一片像燃燒的海。如果不去海邊,沿路反向上山,可以看見粉黛色的異木棉,橙紅色的炮仗花,即使在冬天,它們也開得異常絢麗,花香濃烈。”
“你以後一定要去看看,一定。”小島說這句話時,無緣無故地想起了說話漏風的美華阿嬷,小島總笑阿嬷是隻傻撲棱蛾子,明知道她根本不聽話還總是交待一些她根本不會去做的事情,現在想來,阿嬷從沒指望小島乖乖聽她的話,阿嬷她隻是過不去心裡那條坎。
方南山停下腳步,凝住了小島的眼,“你今晚,不大一樣。”
“在雲州時,我住在港口,離海鮮市場不遠,海鮮市場背靠一座小山坡,坡頂有一株大榕樹,爬到樹上,可以同時看到雲澳灣三座燈塔。雲山尾燈塔最為醒目,它的塔身是鮮豔的紅色,可塔頂卻是乳白色的,像濃濃的芝士奶蓋澆在紅色玫瑰花瓣上,是戀人間的甜言蜜語,所以情侶們拍婚紗照最喜用它做背景;雲澳灣燈塔的塔頂像馬戲團的大帳篷,塔身像小蠻腰般收緊,看上去就像一個身材曼妙的漁家女在礁石旁苦苦等待愛人出海歸家;我最喜歡的是胖墩墩的南山燈塔,小時候,我最喜歡躺在八角型塔頂看飛鳥,數漁船,等我媽回家。後來,餘舟帶我離開了雲澳灣,去雲州念小學。我的小學和初中離家都很近,它們坐落在同一條直線上,那條路叫鳳凰大道。高中的學校遠一點兒,要爬山,上山的路叫做鎮海路。”
小島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在鳳凰大道和鎮海路交接口上有一家醫院,雲州市第三人民醫院。在它沒改名之前,也叫做南山醫院。”
方南山的呼吸倏然滞住了,一個不留神,腳軟綿綿地踩了個空,虧得小島伸手托住了他。
小島出手的及時,像是算準了方南山會“不小心”似的,她緊緊地抓住他,生怕體弱的他一頭栽倒下去。
方南山緩了一瞬,朝小島擠了一個難看的笑臉,“沒看路。”
小島壓住心跳顫聲問,“你......想回去看看嗎?或許能......找到......你的家人?”
拐過一個街角,再走下去,就是終點花神路轉盤。
方南山松開小島的手,截然說道,“不去。”
小島追上去拽住方南山衣角,緊張地說,“如果是......不敢......,我......可以陪你。”
方南山搖了搖頭,語氣柔軟的像是在安慰小島,“我跟你說過,對于他們,我沒有什麼了解欲望。”
方南山早就告訴她,然而小島仍擋在他面前,一瞬不瞬地凝着他,似乎在說,在我面前,你不用撒謊。
“真的,”方南山笑了笑,他仰頭望向星空,無論夜空多漆黑,他知道總有一顆星星在雲層背後靜靜地看着他。
“你不用擔心我,我有家人。”
小島沒說話,悄悄讓開了路。
兩人一深一淺地前行,小島難得沒有在石橋上蹦蹦跳跳,方南山用了幾分幽默地語氣調侃自己,“我一直以為南山是座什麼山,或者是個森林公園,沒想到外婆在醫院門口撿的我,這樣太順手了吧......”
這個世界不可思議的事情很多,有人生完孩子後轉手就扔掉,也有人失去孩子後立刻又撿一個回家,有人聽他的哭聲多一分鐘都嫌煩,也有人多一秒鐘都舍不得他哭泣,有人視他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也有人視他為珍寶寵之上天,他知道誰是家人。
“你去過雲州?”小島小聲問。
“嗯,小時候,和外婆一起。”
“那時候我還小,隻道外婆帶我去看海。我們坐了很久的火車,我在卧鋪車廂開心地上蹿下跳,時不時地問外婆,什麼時候才能看到海?”
“看到了嗎?”小島問。
“外婆帶我去吃了早茶,出茶樓後,我們穿過馬路,進入一個小公園,外婆好像累了,我們便在一條石椅上休息。聽來往的人說,出公園,穿過一條直道,就是港口。大海,離我不到十分鐘路程。可是外婆沒有力氣了,她臉色蒼白,止不住的淚水從眼裡往外湧,我擦不過來。我這才意識到,雲州是方念出車禍離開的地方。那時候,方念是我概念上的媽媽。我再也沒提過看海,我們在石椅上坐到落日,好像在等一個永遠不會出現的人。天黑時,我跟外婆說我想回家,外婆怕我餓,帶我過馬路吃了一碗雲州腸粉,然後我們坐上了回江城的火車。”
小島沉默了一瞬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方念不是你的媽媽?”
“其實我很早已經猜到了,外婆也能看出來,隻是我們都沒有挑明。後來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問外婆,外婆沒否認,說實話,我反而輕松了許多。”
“為什麼?”
“裝聾作啞不是一件難事,為了外婆,我可以一直做方念的孩子,或者說,做方念。外婆給我讀的故事全部來自方念留下的書;外婆教我寫字,我的字與方念的筆迹幾乎一緻;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每一頓飯外婆都親力親為,是因為她幾乎未曾給方念下過廚;外婆對我極其包容,是因為她對方念總是很不耐煩。”方南山說到這裡時,艱難地笑了笑,“你聽出來了吧,外婆把我當做方念在補償。”
“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些愛意,厚顔無恥地繼續裝無知,對外婆而言,太殘忍了。我得到了本該屬于方念的愛,這不公平。”方南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麼多年,外婆很少提起方念,即使面對她孫婆婆——許清晨的外婆,方念也是她們倆對話的禁區。”
那是外婆心上的一個窟窿,外婆用了二十年漫長時光将它填平,可是,人的思念哪能輕易被堵住呢?
那些念想原本隻是涓涓細流,它們暗藏在深不可測的心底,在漫長的歲月裡,以痛苦與悲傷為食,逐漸長成強大而猙獰的獸。它們擅長等待,待外婆的身體老去,心力枯竭,無力再與它們抗衡時,它們便開始縱聲咆哮肆意攻擊外婆逐漸渙散的意識。
許多個夜晚,外婆孤獨地躺在搖椅上,月光清冷地照進窗,她的眼睛卻怎麼也無法合上。
“外婆,從未真正從失去方念的痛苦中走出。”方南山無力地閉了閉眼。
“從失去至親的痛苦中走出,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島眯起眼,外婆如此,餘舟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