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顧,你記得吧,這孩子讨厭紫蘇,連沾過紫蘇葉的鍋都得多清兩道水,要不然他會說有草的味道......”
顧老師閉了閉眼,心如刀割卻不敢表現,隻得默默忍受,無奈地“哎”了一聲。
“老顧,孩子長胖了呢,長胖了......”周老師邊念叨着邊走向顧老師,魂好似被抽了般,身軀變得僵直闆硬,兩行清淚從她渾濁的眼球内湧出,不知不覺間嘶啞的嗓音已染上濃濃的悲意:“他肯定吃得慣,吃得慣才能吃飽,吃飽才能長肉,長肉了說明他開心......他吃飽了,穿暖了......”
緊接着是一聲撕心裂肺地長嚎:“開心地玩去了......”
周老師突然蹲下,頭埋在顧老師的腿上,毫無預兆地放聲痛哭:“老顧,兒子他忘記我們了......他忘記我們了......”
顧老師說不出一句話,隻是俯下身抱住妻子,輕輕地拍打着她的背,像在熟練地安撫一個肆意哭鬧的孩子,飽經風霜的臉看上去格外的悲涼。
“你為什麼不回來......為什麼連再見都不跟媽媽說一聲?讓媽媽再看你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小島看過瘋子,雲州小金灣浴場海邊就有一個。他躲着人吃垃圾喝廢水,身體還算健康;他會叫會跳,但一見人立刻閉嘴,極富涵養;因為喜歡去海裡撲騰,所以身上不臭,不惹人嫌。見到他,人們不會主動思考他為什麼會瘋,因為他叫啊跳啊時不笑,腳被易拉罐戳破流血時不哭,小孩朝他扔礦泉水瓶時不躲,是個克制又體面的瘋子。
像周老師一樣,找不到一點兒癫狂的迹象。
直到看見眼前這一幕,小島才明白,不是瘋子不瘋癫,而是沒有人撬開癫狂的缺口。
小島心底突然湧起無邊的酸軟,她慌張地看向小陽台。許清晨眉頭皺得像上了緊箍咒,而方南山面色鎮定,朝她輕輕地搖了搖頭,看唇形似是在說,别慌,讓她哭一會兒。
小島冷靜下來,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悄聲走到周老師面前蹲了下去。
她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黑白照片。
方南山眼皮輕顫,原本鎮靜的面色忽地一沉,許清晨更是驚得連眼珠子都要蹦出來,這又玩兒的哪出?那是什麼?哪兒來的照片?
小島把照片放到一個顧老師也能看清的位置,顧老師眯起眼睛,還未湊上前,隻聽周老師驚呼一聲,仿佛從夢中驚醒,她狠狠地掐住顧老師,尖叫出聲:“老顧你看你看......”
幾乎在同時,顧老師認出了相片中那個日思夜想的年輕身影,他差點喘不過氣。
“兒子,兒子真的胖了,下巴這兒圓了一圈......”周老師的聲音混雜着濃重的鼻音,似笑又在哭。
顧老師緊緊抓住了妻子的手,哽咽地難以言語。
眼中湧出的淚水已經說明了全部,照片上的那個人真的是他們闊别多年的兒子。
他們從未見過的模樣。
“你,你怎麼......”顧老師迷茫地看向小島,想問清楚小島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又為什麼會随身攜帶,可是他連嚅動嘴唇的力氣也沒有。
小島食指豎在唇邊,眸光落在周老師身上,好像一個擁抱溫柔地裹住她。
顧老師抹了抹眼角,不再追問,此刻妻子沉浸在如從天降的欣喜之中,像捧着寶貝,看了又看,根本舍不得挪開眼。
“兒子,你怎麼不回來看一眼呢?媽媽好想你啊......”周老師摩挲着照片,像在撫摸少年年輕的面龐。
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灰白色的水泥石闆路黑了一片。
照片是一張七人合影,攝于未名湖畔。
少年身穿藏藍色棉襖外套,裡面套了件翻領皮夾克,英姿飒爽,手臂伸展如大鵬展翅,那是一個天之驕子面對萬裡長空躍躍欲試的姿勢。
可惜,命運并沒有給他機會。
小島緩緩站起身,想讓倆老人盡情宣洩感情,而周老師卻不放她走,她猛地抓住小島的手,悲苦的聲音不甘不休地問:“小念,小澤為什麼不能回來?”
小島垂下眸,俯視着老人幾乎被命運摧毀的枯槁面容,久久未語。
“你可以回來,為什麼小澤不行?”周老師力度又加重一道,小島的手被捏得生疼,她下意識地按住周老師的手,卻發現那雙枯瘦的手在止不住的顫抖,她的目光一片清明。
那一刻,老人似乎是清醒的,她知道兩個孩子被留在了哪兒,但她又是糊塗的,因為沒有人能從那個地方活着回來。
小島沒有回答,她的喉嚨好像也被卡住了,她張了張嘴,嘶啞的聲音竟伴着哭腔,“周姨,我媽......聶校長會想我嗎?”
周老師怔了一怔,手上力度漸漸卸去,她應該聽進去了小島的問話,睜圓了眼,一點一點湊近小島,像是在仔細辨認對方是誰。或許是淚水未退盡,擋住了她的視線,周老師又揉了揉眼睛,就這麼看了許久,她向上擡起手,溫柔地撫向小島冰涼的臉,慈愛地笑了笑:“傻孩子,瑩姐很想你,想的頭發都白啦。”
“她想我,為什麼不告訴我?”小島哽咽着問。
周老師凝視着小島,認真而又慎重的表情完全是一個睿智的老教師,她輕輕地歎了一聲,“因為想念藏在心裡太久了,見不得光,說不出口。”
小島似懂非懂,垂下的眼眸裡模糊一片。
周老師抹了把小島的臉,緩緩地站起來,把小島往門外推,“快回去看看瑩姐,她要高興壞了。”
她的表情語氣已然完全像個正常神智的老人,隻是嘴裡還說着胡話。
小島搖搖頭,努力站直身體,“我看過她了。”
“看過了?那她看見你了嗎?”周老師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
“她沒看見我,我們倆一見面就吵架,不如不見。我遠遠地瞧見她吃得好,穿得暖,好好地活着,就心滿意足啦。”
周老師的眉頭又蹙了起來,像是在認真思考,她那麼靜默了片刻,偏過頭問向顧老師,“老顧,小澤是不是因為我唠叨,嫌我煩,不回來?”
顧老師畢竟熟悉妻子的病情,深知她不能承受反複來回的刺激,此刻他已回緩過神,正在思考如何幫助妻子重回正常軌道,忽地一聽老伴又問起糾纏了二十餘年的問題,眉頭陡然攏起,暗歎一聲糟糕。
小島敏感地察覺到了顧老師的表情,搶在他回答之前又說,“有一次小澤問我,想家時怎麼辦?”
“怎麼辦哪......”周老師夢呓般地問。
“我告訴他,想家了就回家,站在遠遠的地方偷看,隻要不被爸媽發現就行。周姨,你發現過他嗎?”
“啊......”周老師被繞了進去,喃喃地問,“小澤......他回來看我們啊......我怎麼沒發現呢......?”
小島沒回答,顧老師卻肯定地說道,“這孩子鬼精鬼精的,他不想讓你瞧見,你還能發現的了?”
周老師不知想起了什麼,嘿嘿一笑,“也是,以前我不讓他看連環畫,他就躲着我藏那些小畫冊,嗬,家裡就這麼巴掌大,我竟然沒找到......”
神色已幾乎平靜。
顧老師輕歎一口氣,“靜芳,我們跟小念說再見吧,孩子要回去了。”
周老師仰起臉,滿眼地舍不得:“就要說再見了嗎?我還想和小念多聊一會兒。”
“既是相聚總有分别的時刻,靜芳,到說再見的時候了。”顧老師悄聲行至周老師身邊,輕輕握住了妻子的手。
此刻的周老師好像一個懂事的孩子,第一次學會了說再見。
顧老師沖小島使了個眼色,“小念。”
小島連忙接過戲,微笑着和周老師作别。
“小念,照片能留給周姨嗎?”周老師顫微微地問道,她将照片緊緊攥向胸口,又變成了一個幼稚的小孩,生怕照片被搶走。
看來是要不回來了,那是媽媽留存不多的舊照,陪伴小島熬過了整個童年,小島留戀地看了一眼,心想,不過如今她找到媽媽了,不再需要一個虛無的想象中的幻影來支撐以後得歲月,把它留給更需要的人吧。
小島走出院門,鄭重地道了句再見。
是小澤說給周老師的再見。
是方念說給聶校長的再見。
更是小島說給方念聽的。
媽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