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晨做過一個夢。
夢裡他回到了舊時候,是個翻牆爬樹掏鳥窩的小渾不吝。
青磚小瓦馬頭牆,小清晨沒命地跑在青石闆路上,鞋子踢踏作響,司妍揮舞着雷神之錘緊追其後,所過之處,萬物盡焚。
小清晨不想被烤成童子雞,隻好咚咚地砸向隔壁人家門。
開門的女人穿着那張泛黃照片上的同款衣服,見怪不怪地笑道,又被揍啦?
念姨關門!小清晨嗷嗚一聲,跐溜鑽進門縫。
“咔啦”一聲響,小清晨以為落了鎖,原來是方念姨啃了口苦瓜,還笑眯眯地要朝他嘴裡塞,說清涼又敗火。
小清晨最讨厭吃苦瓜,吓得直叫:給噴火龍吃,她火大。
那噴火龍先還誓要好好教訓他一通,一見到方念,錘子丢了,兒子也懶得管,從口袋裡掏出包瓜子,兩姐妹盤腿坐下邊啃苦瓜邊嗑瓜子邊看起了《還珠格格》......
小清晨一路跑到後院兒也沒找到小島,啃苦瓜的念姨像個NPC又“嗖”地彈出,好心地打開後門,還交代他不着急慢點跑,小島還在睡午覺。
小清晨想,你女兒會睡午覺,豬都會上樹。
夏日的午後是一天頭最熱的時刻,知了在樹上沒完沒了地亂叫——清晨清晨清晨......
小許清晨納悶,哪隻扁毛畜生呢,會說人話?
一擡頭,原來是餘小島這隻——小小鳥。
小清晨興沖沖地從懷裡掏出一顆鴿子蛋,瞧,我學會爬樹了,還掏着個蛋,送你。
Q版小島懶懶地倚着樹幹,乜了一眼,她人縮水一圈,力氣絲毫不減,反手砸了顆手雷過來:你那個蛋又不能吃,瞧我這個,還送玩具......
健達奇趣蛋呐。
小清晨掰開蛋殼,裡面竟跳出隻拇指大的塑料小竹馬,那竹馬落地成精,“嗖”地長成一隻大竹馬,尺寸剛好适合小小島的短手短腳。
小小島一眨眼蹦到了竹馬身上,明明騎得好好的,非撒嬌着喊:清晨哥哥,你教教我,我不會騎馬。
清晨哥哥得意地一個飛身上馬,将小島妹妹穩穩箍在懷中。
竹馬展開白色羽翅,飛入雲霄。
小島妹妹甜甜地掏出顆糖,塞進清晨哥哥嘴裡,然後哥哥就被......酸醒了過來。
那是顆——青梅。
許清晨把這個荒誕不經的夢掩去青梅竹馬的那部分講給司妍聽,司妍笑得十分滿足,還開玩笑地說了句,要是小島是方念的女兒,我就給你定個娃娃親......
美死許清晨了。
許清晨不知為何又想起了這個夢,他隐隐約約地感覺,這個夢,要成真。
等許清晨回過神,方南山已攙扶周老師進了屋,鑒于和方念的關系,為避免再次誤傷周老師,方南山主動提出告辭。
小島離開了,方南山又要走,許清晨正糾結要不要跟着跑時,顧老師忽然喊住他,請他幫忙去床頭邊取一個紅色藥盒。
舉手之勞,許清晨卻之不恭,加上兩位老人的狀态算不上好,許清晨覺得他就這麼跑走,太不地道了。
既是取藥,總得喝水吞服,許清晨決定先去廚房,誰知一拐角,逮住兩隻偷聽鬼。
年紀大榜排名頭兩位的大人物就這麼鬼鬼祟祟地癟在門闆兒後幹偷窺偷視的勾當,許清晨簡直沒眼看。
“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崔志平還裝模作樣地問了句。
許清晨聳聳肩,從小島拿出照片的那一刻起,他就切入了已讀不懂的觀影狀态。
好在崔志平沒追問。
紅色藥盒擺在床頭櫃上,位置顯眼,許清晨低頭去取,一不留神被藥盒一側的胡桃木相框絆住了視線,那是個英俊的少年,應該就是老人口中的小澤吧。
許清晨定神看了片刻,腦海裡不禁自動播放出周老師神智失控的那幅畫面,他沒來由地想起了聶婆婆,下意識裡将兩位老人做了個比較,并得出結論:我聶校長果然是聶校長,人家失孤的痛還有個老伴共同承擔,而聶校長除了自己,還能靠誰......?
許清晨把藥盒和水遞給顧老師,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低頭偷窺了眼被周老師攥在手中的照片。
呀,果然是相框裡的那個少年,還......穿着皮夾克......
......餘小島竟沒胡扯。
“喝口水吧。”顧老師輕聲地哄老伴吃藥。
周老師茫然地擡起頭,蒼白的面色如被飓風襲擊後的海面已然趨于平靜,隻是那雙眼,好像陷在了時間的漩渦裡。
許清晨隻與她對視一眼,便不忍心地錯開了目光。
周老師聽話地騰開一隻手去接水杯,大拇指松開照片的那一刻,許清晨的目光剛好掃過,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方念!
少年身邊的人是方念!
餘小島怎麼會有方念的照片?
許清晨僵在原地,都不記得自己怎麼就走到了廚房。
崔志平在撕保鮮膜,他剛給煤氣竈台除完油污,正準備給瓷磚牆裹一層保鮮膜,這樣用髒以後,即使顧老師坐在輪椅上也夠得着撕。
他瞧了眼神色恍惚的許清晨,問:“你怎麼了?”
許清晨盯住崔志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卧槽,方南山和餘小島八成是他媽的親兄妹。”
“哐啷”一聲,萬眷失手摔翻了隻醬油瓶,黑乎乎的醬汁糊滿了整個竈台,沿過邊緣一滴一滴地往下墜。
親兄妹?
完蛋,餘小島喜歡上了她親哥......
許清晨反應倒是快,八成是害怕褲腿被濺髒會被親媽揍,他敏捷地跨開大長腿,躲到了調料瓶置物架的對角處,看熱鬧似地抱起了手,盯住萬眷:“你反應這麼大做什麼?”
萬眷條件反射式地收手,速度太快,本就過于寬大的橡膠手套在離開醬油瓶的那一刻瞬間掉進了醬油汁裡,大小姐傻愣愣地站着,不知是從沒見過醬油還是被剛聽見的八卦勾走了魂。
一個大小姐,一個大少爺,兩個都是眼裡沒活的東西。
崔志平從水池裡擰了塊抹布,又把萬眷拉到廚房外,看了她一眼,唉,笨手笨腳的以後可怎麼辦.....
顧老師聽見廚房的動靜,連趕過來。
因為視弱,除了上下兩灘黑乎乎的醬油,顧老師根本看不出崔志平已經把竈台擦得锃亮,他心裡隻當這幾個毛娃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嬌生慣養的“祖宗”,留下來根本無濟于事,況且老伴兒又發了病,他着實沒心思招待,于是主動提出讓他們别打掃了,回家去。
崔志平先不同意,說衛生沒打掃幹淨,餃子也沒包,任務還沒完成。
還是許清晨機靈點兒,看出了老人的顧忌,背後搗了下崔志平,又朝客廳使個眼色,崔志平這才反應過來。
于是三人清理完廚房一地醬油後,灰頭耷腦地離開了宿舍家屬樓。
萬眷畢竟做了錯事,阖上顧老師家鐵門時,她很自覺地問了句:“我......要不要買瓶醬油賠給顧老師?”
許清晨正在低頭擺弄手機,他心不在焉地說道,“咱們人都走了,再回去打攪不合适,算了吧,就一瓶醬油。”
崔志平想了想,“要不我們先走,回頭我讓高斯買一瓶送去,他們鄰居,更熟總歸更方便。”
萬眷遲疑了片刻,又問:“小島呢?先走了?”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許清晨煩躁地摁了個手機按鍵,聽筒裡輕微的機器女聲突然變成大喇叭: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萬眷撇了撇嘴。
“短信不回,電話關機,玩失蹤呢?”許清晨嘴裡嘀嘀咕咕地收回手機,又撥弄了幾下,機器女聲再一次響起,還是剛才那句屁話。
崔志平瞄了一眼手機屏幕,“你是打給方南山嗎?”
許清晨氣得摁滅了手機:“見鬼了這兩人,搞什麼飛機?”
萬眷與崔志平默默對視一眼,畢竟他們倆是從周老師一聲長嚎那個節點才開始偷聽的,之前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并不清楚,再說了,連身旁這位從頭看到尾的前排吃瓜觀衆尚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們又能猜出什麼?
此刻許清晨煩躁的像隻大馬猴,鎖屏又解鎖,又鎖屏再解鎖,連撥好幾遍,聽筒裡傳來的都是同一個冷冰冰的機器女聲。
“要不給餘小島發個信息,讓她直接回去吧。”崔志平提議。
許清晨沒吱聲。
萬眷見狀拿出手機說,“我來告訴她。”
沒等萬眷解鎖屏幕,許清晨攔住她,“不用了,她不會回來的。”
“那她會去哪兒?”萬眷問。
“我他媽也想知道!”許清晨煩躁地踢了一腳石闆路上的小石子,他在腦海裡把江城翻了個遍也沒想出一個以餘小島的脾氣會去的地點。
他們一起去過市民廣場,噴泉水柱圈住他們炸開過漫天水花;他們一起刷過長街,落日餘晖将倆人的影子交錯相疊;他們還曾同處一室,離她最近時,幾乎鼻息相抵。
他以為他們很近,可到現在他才發現,餘小島是個堅硬的蚌殼,雖然他早就把外殼摸得個透遍,卻始終沒能觸碰到她最柔軟的内心。
冬天的風刮得又急又狠,厚重的雲層三兩下就被吹到了太陽正前方,天一下暗了。
失去光照的感覺就像棉被突然被掀,連許清晨也沒扛住巨大的溫差,瑟瑟抖了一下。
冷風一吹,許清晨好像想明白了些什麼,是個蚌殼總有嘴,我撬不開,我媽還不能嗎?
許清晨頓時腳底生風,恨不得立刻飛奔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