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素來安靜的南方小城一夜之間鬧騰起來,沿街路燈墜上了紅色燈籠,城牆門洞貼上了巨幅新春對聯,沿街店鋪門窗上鋪天蓋地的新年快樂,好像看見那四個字就真能快樂一樣。
數不清的人頭從城市東南西北各個角落瘋狂湧出,他們熙熙攘攘地奔走在超市,商場,菜場,批發街以及......理發店裡。
丁四美不太習慣擁擠的地方,人一多,她就會覺得自己變态——那些散發着人民币誘人香氣的腦袋啊,看得她口水直流,恨不得把他們一個一個全部抓進四美發廊,再一鼓作氣來個燙染洗剪吹一條龍......
不過現在,再密集的人頭也無法讓她變态了,因為四美發廊的下班時間已無限延長成了一個大寫的X。丁四美女士虔誠地希望X的最大值小于等于PM11,畢竟她是有長遠眼光的生意人,尋求一個可持續發展。那些做頭到淩晨一點的姑娘,她們真是要了她的老命,半個月下來,丁四美的脖子斷了,腰廢了,腿麻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正常運轉的零部件,看得司平心疼不已。
掙錢的活計插不上手,司平隻能把後勤服務工作搞搞好,于是煤氣爐上老母雞湯筒子骨湯蹄膀湯砂鍋輪流煲,電飯鍋裡銀耳蓮子羹,紅豆薏米羹,秋梨甜湯更是沒間斷,到了夜晚,“小廚夫”還化身為“按摩小弟”為晚歸的養家人提供泰式spa全身按摩,雖然還沒按到一個鐘,那副被按得咔咔作響的身體就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打呼聲。
司平心疼地說:明天早點打烊吧。
丁四美鼾聲漸息,她搖搖頭:明天得整個專場伺候那幫老東西,過年了......
司平沒說話,默默幫她翻身。
丁四美迷迷糊糊地沖司平一笑,嘴裡含混地說:我喜歡燙頭,染頭也行,然後眉頭微微一皺,就是味道難聞。
司平指腹輕輕覆在她突起的皺紋上,展了一下。
丁四美又長臂一揮:兩個腦袋一節課,再來兩個又一節,一天讓我燙一打,琦琦的補課費算個屁......
司平笑着嗯了一聲:好大口氣。
丁四美伸展的長比囫囵一圈又打了回來,一把攥住司平的手,換上了商量的語氣:回頭換輛小電驢吧,那電池到歲數了,你不給它送終,它老人家就會生氣,生氣它就會炸,炸了......丁四美節奏陡然一拐,沖着那撕心裂肺的調調上去:我老公就沒啦......
司平的臉頓時拉得比驢長,他俯下身,湊近丁四美的嘴唇嗅了嗅:沒喝酒啊,怎麼淨說胡話。
丁四美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好像又重新陷入了睡眠。
司平看着她沉睡的臉,笑了一下,他松開丁四美的手,準備關燈睡覺,幫丁四美掖肩頭被子時,順嘴叨了一句:其實換個電池就行,車好着呢。
燈光熄滅的那一刻,一抹笑痕微不可見地閃過了丁四美睡得香甜的臉。
寒意匍匐在玻璃窗外窺探着這對尋常夫妻,然後暖了手腳,結成了一朵一朵霜花。
藍辛踩着午後陽光踏進四美發廊時,丁四美剛送走一位燙了獅毛卷的時髦老太,又将排在下一位染發的臭美老頭兒打發給小十九沖水,趁着這片刻空檔,她小跑進吧台,趕緊弄口銀耳紅棗羹喝喝,瞧見藍辛,她差點被一口甜湯噎住,嗔笑道:“你也來湊熱鬧。”
小十九聞聲瞥了一眼,又匆匆埋下腦袋,心想:卧槽,這美人兒是怎麼修煉出來的......?
藍辛駕輕就熟地走進吧台,像一隻慵懶的貓趴在丁四美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笑:“想你了呗。”
丁四美伸出手指,勾起藍辛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圈:“我瞧你胖了。”
藍辛輕柔地一翻腕,撣開丁四美的指尖,順勢舒展了一下修長的手臂,像一隻剛睡醒的黑天鵝懶懶道,“在家做了十幾天豬,沒人告訴我可樂增肥長膘呢。”
丁四美斂起表情,她收好保溫盒,壓低聲音正色道,“你的事我聽說了,現在怎麼樣,有說法嗎?”
藍辛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讨打似的故意垂下滿頭烏絲:“這不喊我去教育局面談嘛。你說,女壯士一般什麼發型?要不你給我吹一個?”
丁四美可沒心思開玩笑,她一臉嚴肅:“說正事。”
“不必放心上。”藍辛往後一仰,惬意地翹起二郎腿。
“不放心上,那你......?”丁四美上下打量她一眼,冷冷道,“這算自殘嗎?”
藍辛渾不在意,好像多出的十斤肉長在了别人身上,她觑了發廊一圈,發現今天時機算巧,忙飛上天的丁四美居然落得空閑和她說上幾句話,于是幹脆拉過丁四美坐下,順手還抓了把洽洽香瓜子:“姚美琴跟我不對付很久了,十幾年前一起考劇團時她就看不慣我,背後說我路子野,難登大雅之堂。說實話,我也看不上她,跳舞還端着,更别提做人了。”
有些人天生是跳舞的料,她的一笑一颦,一舉手一投足,甚至細微到一隻指節的翻轉,都能在其中覓到某種靈動的韻律美。就像百靈鳥天生會唱歌,獵豹天生善于奔跑一樣,藍辛就是這一類天賦型舞者,生性有舞的渴望,隻要她舞,便能獲得滿足,而這種滿足又能反向滋養她,如此往複,生生不息。
而另一些舞者則不然,她們的舞蹈是模仿,攀比和取悅。在她們眼中,觀衆的滿足遠勝于自身的渴望,姚美琴便屬于這一類。她生來不善舞,可是舞卻成為了她謀生的手段,是她的生存工具,所以一旦有人威脅到她,她絕對會毫不手軟地反擊。
丁四美沉默了片刻,最近因為忙碌容易煩躁,她幹脆關掉了音樂和電視,此時此刻發廊裡靜得隻聽見藍辛嗑瓜子的咔咔聲,哎喲,這水平太臭了,連剝五個,愣是一個子仁兒沒吃到......
“别吃了!”丁四美啪地打掉藍辛的手,把瓜子塞進抽屜藏起來,“你根本不适合吃瓜子。”
藍辛奇怪了,“請問瓜子适配哪種體質?”
丁四美:“像我這樣,閑得慌的。”
藍辛樂了:“你?閑得慌?你看你這屋裡,小十七也不在,就一個新徒弟,你忙的過來嗎?”
“你别說,我這個新徒弟比小十七好使得多,人機靈又肯學,待會兒就讓她給你練練手。”一提小十七丁四美就來氣,轉頭抛了個人形小白鼠給小十九做大禮。
小十九一哆嗦,蓮蓬頭“啪”地砸在水池上,吓得她趕緊關掉水龍頭,手忙腳亂地抓了塊擦臉巾對準瓷盆裡溜圓的腦袋一頓猛擦,又點頭又哈腰态度誠懇地連聲道歉,結果人老爺爺悠悠來了一句,“水是沒濺到一滴,頭差點給你薅秃了。”
吧台内藍辛樂得直拍丁四美:“瞧你把孩子吓的。”
小十九苦臉揉成一團,心想:美人兒你别笑,等你毀在我手上,就笑不出來了......
丁四美好像聽見她心聲似的,朝水池方向提了聲嗓子:“小十九,你辛姐這顆腦袋不怕造,吹瓢了她也有辦法掰回來,你放手練。”
丁四美說得半真半假,小十九也半信不信,她想:我不過是隻嫩得不能再嫩的學徒小雞崽,換做其他家理發店,怕是連洗頭都沒資格,再說,聽美人兒的話,她是來吹氣場的,萬一我給她吹漏氣,師父還不把我給剁了......
小十九讪讪笑了笑,隻當師傅逗她,不過到底是年輕人,想法比變臉還快,等她悶聲清理完一地水漬時,小十九又想開了,初生牛犢不怕虎,她索性豁了出去:“師父,我真能上手?”
丁四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藍辛:“你說呢?”
藍辛攏了攏發,一副老娘天生麗質,怎麼折騰都貌美如花的随意,“吹得好,是壯士;吹殘了,就當做烈士。我接受度很高的,發型這種小事完全不用在意。”
“那你在意什麼?”丁四美截斷她。
藍辛頓了頓,她收回二郎腿調整了個坐姿,抓起遙控器對準挂牆電視按下開關鍵,“......你的夢想”,屏幕上又一位學員得到四位導師同時轉身,主持人激動地大喊出聲。
......又是這個節目,藍辛閉了閉眼,歎了口氣:“還能在意什麼?小斯啊。”
丁四美:“小斯?”
藍辛眼睛扒拉扒拉地眨,幾乎不可置信地誇張出聲:“我兒子!講真,你沒跟人八卦過嗎?”
丁四美拿起遙控器,沒換台,加上兩格聲音,促狹地笑道:“打聽你男人的比較多。”
藍辛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正式介紹起自家公子:“高斯,你家琦琦小學和初中的同桌。”
“同桌?”丁四美眯起眼睛仔細回憶,眼前蓦然浮現出一張滄桑又成熟的......那長毛的黴豆腐?藍辛你兒子?你确定沒抱錯?
藍辛在丁四美錯愕,驚歎,不可置信等快速轉換的表情之間讀出了所有隐藏疑問,“是我兒子,親生的,沒抱錯。”
丁四美慢半拍地啊了一聲,“那小團子......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