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辛下意識地抱起雙手,那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姿态:“怎麼說呢,我發現這個孩子,我有點看不懂。”
“看不懂?看不懂就對了!哪家父母能看懂青春期的孩子呢?”丁四美哂笑一聲。
藍辛悶悶道,“以前我們在不同城市,母子倆一年見不了幾次,他那麼小,我們隻能通電話寫書信,那時候我們母子倆挺聊得來,這小家夥和我沒什麼隔閡。可回江中任教後吧,我本想着時間和精力都允許,準備把他接回身邊好好照顧,誰知道......誰知道人家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
“失落了?”丁四美低低地問。
“嗯,挺難接受的,”藍辛吭了一聲。她歲數上也算個中年人,可是表情管理跟尋常人顯然不是一挂的,作為一名舞者,藍辛尤其擅長将心中所感溢于言表,再傳達至四肢,所以丁四美幾乎一眼穿透她傷感的眼眸看到了她心中難以言狀的悲涼。
“兒子不想和我在一起,是我自作多情了。”
藍辛撇過視線,望向窗外,玻璃窗已換上了新年快樂的葫蘆型窗花,葫蘆圓滾滾的肚皮剛好擋住了白色路标後半部分,唯獨前三個字清晰可見——花神路。
那時候藍辛剛回到江城盤下隔壁店面,沒告訴任何人,丁四美見來來往往隻有她一個女人又跑裝修又辦手續,作為一名熱心鄰居,便主動伸出友誼之手登門拜訪......了一次,隻有一次,因為某隻黑天鵝的冷屁股可能與極北之地的千年凍土同源,丁四美自問沒有一張能熔金鍛鐵的熱臉,于是識趣地退居到“友鄰”的界限之外。
兩人本都打着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的盤算,直到一個雷雨天傍晚,藍辛突然接到把杆廠家送貨師傅電話,抱怨貨已送達卻無人收貨,藍辛慌忙之下聯系裝修隊長,結果隊長說因為害怕暴雨堵路他們已提前收工,而且他之前特意囑咐過把杆廠家改日送貨,藍辛又忙不疊電話廠家,最後發現原來是廠家的售後忘記通知倉庫,倉庫按原定時間發了貨。
藍辛本指望送貨師傅将貨拉回,可是師傅不願意,說他已将貨卸下,車上還有兩家貨得趕在雷雨之前達,還讓她别廢話趕緊找人收貨,要不然泡水裡就廢了。藍辛吵不過送貨師傅,隻好麻煩裝修隊長,結果隊長說他早已回到郊區的家,再回頭至少得一個半小時車程,若再遇上暴雨......隊長說得再委婉藍辛也能聽出來隊長言下之意是讓她就近找人幫忙。
藍辛找不到一個可以求援的人,等她孤身一人匆匆趕到舞蹈教室時,她花大價錢買來的升降把杆被垃圾似的丢在門口,她一掏口袋,呆在了原地——鑰匙沒帶。刹那間,電光一閃,雷聲轟地炸響,冰雹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藍辛想:天塌了。
藍辛不記得呆站了多久,等她被拽進四美發廊時,坐的就是現在這個位置。
那時候玻璃窗上貼的是一個大紅燈籠,做成了蜜桔模樣,一瓣兒一瓣兒的瓤,最旁邊一片,也是剛好擋住了轉盤兩個字。
“花神路”三個字刺入眼眶時,她猛然憶起許多年前一個雨夜,她和高亮大吵一架,氣頭上她發誓要剃光頭發“從頭開始”,接連被十幾個理發師傅拒絕後,最後她誤打誤撞地闖進了一家新開張的理發店。
原來是你啊,藍辛怔怔地看向丁四美,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十幾年的時間空白,在這一刻無縫銜接上,藍辛跌跌撞撞半輩子,再一次爬回到同一個起點。
丁四美用一塊幹毛巾擦幹淨她的臉,還跟小十七打趣,笑她都被澆的“水靈靈”了,雷還舍不得劈。
雨水啪啪地濺在地上,很快漫起了一層水汽,朦朦胧胧的,不真實的像一場夢......轟隆隆一聲悶雷,将藍辛猛地炸醒,把杆!她下血本買的升降把杆!
藍辛像瘋子一樣沖進暴雨之中,把杆最外層的包裝紙已被雨水泡爛,裡面還有一層塑料薄膜不知道能撐多久,藍辛想也不想抱起把杆就往屋檐下搬,把杆本就笨重,她一個風一刮就倒的仙女兒又怎能搬得動,果然沒跑兩步,一個趔趄筆直摔進了雨水中。丁四美趕緊把她扶進屋,又喊上小十七,兩人一聲不吭地頂着狂風暴雨把幾十根把杆一起搬進了發廊。巴掌大的屋子頓時被把杆塞得滿滿當當,地闆上積出了一灘灘滲水。丁四美匆匆擦了把臉,又蹲下來一根一根地拆去泡爛的包裝紙,等三人齊力将幾十根把杆清理完畢擺放整齊後,窗外已風停雨住,月亮從層雲之間探出了臉。
藍辛從此把花神路當做了家。她看向丁四美,說,姐,你還記得我嗎?
丁四美并不知道藍辛回想起了這些倒黴事兒,還以為她在苦悶如何為人父母,于是又習慣性地喂起了雞湯:“你别這麼想,台灣不是有個女作家說嗎,所謂父母子女一場,隻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在不斷地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他們長大了,看見我們都嫌煩,逃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願意和我們黏一塊兒?”
藍辛苦笑:“這個道理我懂。”
這回輪到丁四美困惑了,急道:“那你兒子哪裡讓你不懂了?”
藍辛朝小十九方向瞄了一眼,瓷盆裡還滿是白色泡沫,于是她話鋒一轉,不緩不急地說道:“剛開始,當我知道謝靈音去教育局實名投訴我時,我是不在意的。我沒有做錯什麼,如果非要翻出小林芝的事來壞我名聲,大不了我走人嘛。”
藍辛說得風輕雲淡,丁四美卻聽得一肚子火,恃才傲物的人大都看不上下三濫的閑言碎語,認為什麼名聲清譽都是些狗屁倒竈的東西,就算被人當面潑了一桶糞,也不願為清白之身辯駁一句,還傻不拉幾地相信什麼清者自清,譬如眼前這一位傻姑。丁四美又氣又恨地剜她一眼,“所以你就自暴自棄,把一輩子沒喝的可樂全喝回來了?”
“還有薯片,蛋糕和奧利奧。”藍辛露出小老鼠偷吃燈油的竊笑,不過那笑容轉瞬即逝。
“為什麼現在又決定去戰鬥呢?你繳械投降好了。”丁四美邊說邊舉起手做出個俘虜狀笑話她。
“因為小斯的反應超出了我的預期,他好像想留住我。”藍辛撫住額頭,手像捋思緒一般穿過三千煩惱絲,“他先是查到了姚美琴和謝靈音的關系,跑來問我,要是姚美琴在師德上做文章,逼迫學校開除你,你怎麼辦?”
丁四美:“你說什麼?”
“我說開除就開除咯,換個城市,你媽也餓不死。”藍辛一如既往無所謂的語氣。
“他當時也沒什麼反應,隔了幾天,他丢給我一份錄音,說不管我是不是真不在乎,希望我聽完之後,能過了心裡那道坎兒。”
丁四美:“什麼錄音?”
藍辛:“小林芝跟我道歉......”
“我就說吧!這對蛇蠍母女!”丁四美一拍大腿,痛快地大叫出聲,好似大仇得報,她緊接着又羨慕地說了句,“你兒子懂你哦,這是真心疼你,你想啊,那個小姑娘在法庭上什麼也不肯說,現在怎麼又突然承認了呢,你兒子還不知下了多大功夫呢。”
這句話說到了藍辛心坎上,她笑了笑,“我的确很感動,讓他放心,但這畢竟是我們大人的事,我不想他一個孩子操心。結果一個星期後,他又搞出一封聯名信,上面有謝靈音他們班五十幾個同學的聯合簽名,為我辯解,希望我留下繼續任教。”
說話間藍辛的情緒激動起來,她攥住丁四美的手,濃烈的渴望從眼中翻滾而出,她迫切地想得到一個肯定,“姐,你說,他為什麼絞盡心思要把我留下來,他舍不得我對不對?我這不算自作多情,對不對?”
“你這個絕世好大兒啊......”丁四美發出一聲又羨慕又嫉妒的長歎,又狠狠地罵向藍辛:“還用問嗎?當然是舍不得你啦,怎麼當媽的能這麼遲鈍?”
藍辛難堪得自嘲,“我不懂他嘛。”
“不懂就找時間多處處,把你的心打開給你兒子看,别老給他看光鮮的那一面,誰稀罕你這副皮囊,你又沒遺傳給他......”丁四美見縫插針地瞄了水池一眼,小十九已經關上了水龍頭,她趕緊喝了一口水,加快語速說,“你已經錯過了幫他倒尿端屎盆的年紀,我聽琦琦說,你家兒子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還知道抹唇膏保護小嘴兒呢。所以啊你不用管他有沒有吃飽穿暖了,跟他聊點兒幹貨,比如你想不想複婚,有沒有談男朋友,月經是不是正常,更年期有沒有到......讓你兒子意識到你不是一張照片,一通電話,電視裡一個扭來扭曲的小仙女兒......”
“你才扭來扭去......”藍辛在心底翻了個白眼。
就在這時,小十九喊了丁四美一聲,她已給老人洗好頭,引他入座,輕柔地幫他圍上白色罩衣,又為他添上了一杯溫水。
是時候去染發賺鈔票啦,丁四美急忙起身,哎,給别人灌雞湯灌得自己一身汗,丁四美感慨地撸起袖子:“我也就嘴狠,紙上談兵,我們家那個啊,有你兒子一半懂事我就阿彌陀佛了......”
“琦琦哪裡不好?她寫的那封聯名信,我看了都感動得眼淚嘩嘩掉......”
“什麼?聯名信是琦琦寫的?”丁四美的手一時僵在空中,“小時候寫作文半天也憋不出一個屁......”
“小看你姑娘了吧,”藍辛看不下去了,幫琦琦辯解,“别看她平時瘋瘋傻傻的,一上台,整個人氣場都變了,啧啧,我跟你講,就一個字,飒!”
“上什麼台?”丁四美臉色沉下來。
“元旦文藝彙演。”
“不可能,琦琦沒上台......”丁四美像是想起了什麼,小聲地喃喃。
“上台了,”藍辛為了讓丁四美相信,還故意地誇張渲染了一下氣氛,“我當時就坐在前排,聽見後面排山倒海的聲音喊司琦琦司琦琦......”
怪不得餘小島要剪掉頭發......怪不得捂成蛆了也不肯脫外套......原來是冒名頂替......
藍辛忽然靈光一動,從包裡取出一隻U盤插入吧台下方電腦主機,“我把視頻傳你瞧瞧,今天早上剛好一個另老師問我要。”
“叮”地一聲響,文件下載完畢。
丁四美心裡好像炸開了一個洞,她是看還是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