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辛走出發廊時,清冷而堅硬的日光落在她蓬松而蜷曲的長發上,好似也打了一個哈欠,慵懶地想要偷偷眯一眼。
然而北風一卷,那光又變得如利刃一般鋒利,寒意畢現。
這可不是什麼壯士的發型,不過藍辛非常滿意,她甚至多看了小十九一眼,這姑娘一柄電吹風竟讓她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時她剛從大山中走出,憑着一身本事,目光堅定,無所畏懼。
丁四美也着實被小十九吓了一跳。
做她們這一行,普通理發師通常按照客戶要求修剪發型,客戶說什麼,他們便照樣子剪,至于修剪後的樣子是否達成客戶所願,那就得看造化了,運氣好,是意外驚喜,可一不小心,就容易翻車成大型災難現場;高級一點的理發師,他們聽取客戶要求後,會參考客人的身材臉型及穿衣風格提出合理建議,然後和客戶共同商量出一個理想發型,這種情況出錯率則小的多,但要說超出預期特别出彩,那也是少有的事;最厲害的發型師,他們心裡有一面鏡,隻要客戶往前一站,不需要過多溝通,他們那雙經過淬煉的毒眼便可在鏡中瞧見來人的本真模樣,他們剪吹出的發型從不奪人眼球,而是與人渾然一體,讓别人一見,便覺得這人兒就該是這般賞心悅目的模樣。
小十九才學徒兩個月,已呈現出成為一名厲害發型師的潛質,丁四美默默歎了一口氣,而小十七呢,果真在這方寸之地浪費了兩年寶貴光陰嗎?
丁四美和藍辛作别後,一回頭瞧見餘舟踮着腳高舉抹布正擦向茶室玻璃門最頂端一角。
他穿的單薄,襯衫衣袖挽至肘部,露出一段修長白皙的胳膊,看得丁四美打了個冷顫,她走近兩步,笑道,“你這玻璃門幹淨得蒼蠅都站不住腿了,還擦?”
餘舟沒回頭,“總覺得上面有一團霧,怎麼擦都擦不幹淨。”
丁四美笑道:“你要是忙起來,沒功夫嫌着盯那兒看,就是玻璃發黑你也發現不了。”
餘舟讪笑着收回手:“說得是。”
“怎麼回事?”丁四美睨向餘舟小臂上幾道指甲長短的紅痕順嘴問了一句。
“啊,”餘舟匆忙扯下襯衫,蓋住傷口,“烤箱不小心燙的。”
丁四美看他一眼,玩笑道,“這也能燙着?那老師傅你最近有點心不在焉啊。”
餘舟局促地掩過臉,面色微赧地笑了一下,又說,“阿明打電話來說小十七挺好的。”
丁四美沒吭聲,對準自家玻璃門左看看右瞧瞧,可能她家玻璃也蒙着一團髒東西。
餘舟又說,“阿明幫她找了一家補習班,上午補文化課,下午學畫畫,晚上和清潔阿姨擠一擠,住在他們畫廊的宿舍,你不用擔心。”
丁四美果然發現了什麼,她用手指抹了抹,發現沒擦掉轉頭扯過餘舟手中抹布,邊擦邊說,“好不好,路都是自己選的,我不擔心。”
餘舟如今已習慣丁四美式的關心,他笑着應了句:“行,我讓阿明先把錢收着。”
丁四美甩手扔回了抹布,“人家好心,憐她一個小姑娘給她個落腳點,我們做大人的總不能不懂事讓她白吃白喝吧,這麼大的人情回頭你得好好幫我謝謝人家。”
“那你平日照顧我的人情該怎麼還?”
丁四美皺了皺眉,“要不再給我來杯咖啡,今晚沒十二點我也回不了家。”
“剛好,今天還剩兩隻菠蘿包,一并留你吧。”
“這,才下午兩點,你......就要關門?”丁四美驚道,不知為何,她竟還有些羨慕,一個聲音在心底搖窗大喊:老娘也想放假......
餘舟對自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偷懶行為絲毫不感到羞恥,笑着說,“我訂到一批槟榔心芋頭,準備給小島炸芋棗,她愛吃。”
“芋棗......是什麼棗?”丁四美奇道。
“不是真的棗子,是把芋頭碾作泥,混合面粉糖油後捏成棗的形狀後再放進油鍋炸,外層金黃酥脆,内裡香甜軟糯,小島愛吃。”餘舟解釋。
丁四美恍然,忽地又問,“餘生啊,你這麼疼小島,她要是惹你生氣,你會怎麼辦?”
餘舟一滞,“生氣?”
“對,生氣,”丁四美定了定目光,“她惹你生氣,你怪她嗎?兇她嗎?罰她嗎?”
餘舟生氣的時候還真不少。小島這隻皮猴子從小調皮搗蛋事沒少幹,上樹掏鳥蛋,下海捉水蛇都算小事,再後來偷學滑闆被逮個現行,翹課學架子鼓,大半夜不回家玩消失,換做其他父母,餘小島簡直是個問題少女釘子戶。
不過餘舟生氣歸生氣,并不真正責怪她,唯獨那麼一次......
那時候,餘舟代表雲州樓獲得了“雲州市創意點心金獎”,顔暮雲包攬下她們樂隊駐場的酒吧為餘舟慶功,整座雲中樓從前台到後廚一百來号人全數皆到。慶功宴上,三哥喝多了,滿嘴的渾話誰也堵不住他,他罵師父眼瞎偏心,看不出餘舟是吃絕戶的,又罵餘舟是千年的狐狸,慣會唱戲,一邊扮深情不忘死八百年的老婆,一邊又四處撒網,吊住暮雲這個傻女不放。
餘舟權當沒聽見,可顔暮雲忍不了,她沖到三哥面前,踩在鼓凳上指着三哥鼻子罵:我喜歡誰關你屁事,你少拿我當幌子,誰不知道你技不如人,如今輸了隻能靠撒潑耍賴洩憤,我老豆就是看透了你才沒把本事全傳你。
全場鴉雀無聲,顔暮雲一挑眉,又補了句,我就是喜歡阿舟。
餘舟如被釘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等人群散開,他才緩緩地走到顔暮雲身邊擡起手扶向鼓凳上方,頭疼地看了她一眼,“抓穩。”
顔暮雲跳下來時還是摔進了餘舟懷裡,她手撐住餘舟的肩,仰起臉,眼裡好似烈火燃盡,熱浪連着濃煙,“我可以等,等到你心裡空出一塊地方給我,但你得讓我知道,我能等到那一天嗎?”
餘舟垂下眼眸,接過顔暮雲滾燙的目光,沉沉地應了一聲,嗯。
顔暮雲就笑了,清涼如山泉。
那夜回家路上,小島一直沒說話,直到兩人走進廳堂,對着佛龛上的遺照,小島突然問他:“爸爸,你是不是忘記媽媽了?”
餘舟立在遺像前,身體僵硬,他喝了酒,說不清心裡翻江倒海地難受究竟是為何。
小島好像并不等他的回答,徑直走向房間。
餘舟大聲喊住她:“我沒有。”
小島微偏過頭,清瘦的蝴蝶骨顫了一下,發出很輕微的一聲笑。
餘舟一下子就被那聲輕笑激怒了:“你不信?”
小島低下頭,很小聲地說,“我也想。”
“你還要我怎麼做......”餘舟沒說下去,難道放在心裡想着念着還不夠,他非得每天抱住亡妻的遺照過日子嗎?
小島什麼話沒說,用力關上了門。
餘舟氣得手抖,水晶做的獎杯不小心摔落在地,大大小小的玻璃渣鋒芒畢現全部紮向他的心。
他并不是生氣小島,他是恨自己,為什麼輕易地動了心......
“餘生?”丁四美又提聲喊了句。
餘舟恍惚應了一聲。
“咳,問也是白問,你一副孩奴像,怎麼舍得兇女兒?”丁四美自嘲地笑了一聲,“我還是自己琢磨吧。”
餘舟問:“琦琦惹你生氣了?”
丁四美警覺地擰起眉:“誰告訴你的?”
餘舟說:“隻有琦琦能把你氣得發紫。”
丁四美下意識摸向兩隻黑眼眶:“這是累的。”
餘舟像是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後真誠地建議道:“過年不罵小孩,要不你等一等?”
丁四美愣了一愣,随即大笑出聲,“我還以為你有什麼主意,原來是......”
丁四美拍了拍餘舟肩膀,以一個過來人的大姐語氣嚴肅地擺手說:“這可不行,不能拖,有問題一定要及時解決,要不然就會像腫瘤一樣,堵在你血管裡,最後蔓延到你全身血管,變成不治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