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六八年夏,宋元落于潭州鳳凰樓設宴,宴請故友新交數人。
酒過三巡,樓外悶雷大雨忽下,衆人相攜于廊下賞雨。
雨落成簾,簾外春庭湖上煙霧缭繞,有一蓑衣客撐杆飄舟而過,留下一副唯美水墨畫。
“六月六,孤舟客,一葉扁舟入雨霧~~”何華醉卧在欄杆上,忽然癡癡地唱了起來。
她用的是家鄉的方言,尾音缱绻帶糯,很快讓好樂的九尾跟着一起哼了起來。
宋元落抱臂靠着窗戶,望着烏雲後若隐若現的一輪皎月有些出神。
今夜的宴會濮翊揚依舊沒來,她也已有半月餘沒有見到他了。
“老大,等我臉上這傷好了,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去。”九尾端着酒杯笑呵呵湊到了她身邊,臉上的傷疤已經淺了不少,可依舊十分突兀。
他跟宋元落說這是不小心摔在地上被石子劃的。
可宋元落了解他,無論是因何而傷,任何臉上的傷痕對九尾的打擊都是緻命的,真不知他是如何獨自熬過來的。
宋元落柔眸掃過他臉上的疤痕,又望向不遠處一直用餘光望向他們這裡的邈叔,拿起自己的酒杯同九尾一起走到了邈叔身前。
“我們三個碰一個。”宋元落微笑着看向他們兩人。
兩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幾分訝異,尤其是邈叔。
這段時日他們一個唱紅臉以醫囑為由強硬地不許宋元落外出,一個則唱白臉以臉上疤痕為由軟磨硬泡地纏着她留在知州府内,間接地将她軟禁了起來。
至于濮翊揚,自那個受傷的小娘子傷好消失後,他便也跟着一起不見了蹤影。
宋元落想和他當面說個清楚,可幾次鼻子碰灰後便也明白了濮翊揚的意圖。
不想也好,不敢也罷,在蕭滐徹底穩坐帝位前濮翊揚是不會讓她離開的。
他不希望宋元落回去和蕭滐硬碰硬,也不願再陪她回去,隻能等大局既定,讓她自己死了那顆心。
那個承諾會永遠跟在她身後做她堅實依靠的少年終究成了一座不再顧她意志死死擋在她身前的大山。
宋元落确實十分失望,可比起失望,她更多感受到的是深深的無力。
濮翊揚在雍國的真實身份應當十分尊貴,宋元落甚至猜測他極可能出身自雍國皇室,不然手下不會有鬼河神醫,千面戲子,甚至是飛花閣這樣的能人風雨相随。
宋元落又回想起初遇到邈叔和九尾的場景,頓時覺得自己就像個跳梁小醜一樣可笑。
虧她還自以為是地想方設法去攻略讨好此二人,卻不想人家本身就是沖她而來——不,嚴格來說應當是沖她身後的濮翊揚而來。
而她此時看似有大虞朝廷,有潭州新任知州何華相助,可整個知州府在她養傷期間早已被濮翊揚布置過一番,她早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籠中的金絲雀,哪裡還能離開。
前世拒絕做那隻金絲雀,她被一路扶持自己的領路人一腳踹下高樓。而今日,将她囚住的是她兩世為人後第一次愛上的人。
“能遇到你們,我很幸運,也很幸福。”宋元落笑着一口飲盡杯中清酒,咽下滿口的火辣灼痛。
邈叔和九尾對視一眼,也笑着仰頸一口飲完了杯中烈酒。
“要是翊哥在就好了。”
“這裡的酒不錯,等他回來我們再拉着他來喝個痛快。”
“老大,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九尾勾搭着邈叔的肩膀,興高采烈地喊道,說完又哼起了他往日最愛的小調。
宋元落笑着看着他,靠在欄杆上又轉身望向天上孤月,月已被烏雲徹底遮蔽。
一夜笙歌,四人喝了個盡興。
樓外雨勢由大轉小,卻依舊淅淅瀝瀝惱人地下個不停。
鳳凰樓靠山處的牆角一處不起眼的新糊上的小洞被人從内捅開,碎石磚塊混着泥水嘩啦啦從斜坡上滑落,冷風立刻嗚咽着鑽入洞口内,卻又被吞沒在雨聲中。
宋元落狼狽地從洞裡爬出,因醉酒而起的紅暈上立馬漸上泥濘,雨水混着冷風四竄入她的脖頸裡。
她手腳并用地從滑溜溜的地上爬起來,逆着雨水睜眼仰望樓上。
九尾說的下一次再沒有機會了,她和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了。
今夜一别,想來便是永别。
“宋姐姐,快走吧。”洞口傳來何華擔憂的聲音,伴着雨聲顯得格外蒼涼。
宋元落擦了擦眼睛,便毅然決然地朝山上走去。
何華聽着腳步聲漸漸遠去,這才重新堵上了那個洞,随後從地上爬起擦了擦沾滿泥濘的手,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宋元落留下的訣别信。
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關系,朋友不像朋友,敵人又不像敵人。
宋元落說隻要将這一封信給他們,他們便不會去追她。可若是一封信就能解決一切,她又何必冒雨走那樣一條崎岖的山路?
她不懂,但既然答應了宋元落她便不會偷偷去看。
君子不見得守諾,她卻定會做得比君子還好。
緊捏着單薄的信封,何華快步朝樓上走去。
……
汴京城,禦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