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來的人卻不是那婆子,而是一個須發皆白,腰杆挺拔的儒雅老人。
“穆檀眉?”
突然被點了名字,穆檀眉趕忙壓下了心思,沖正主端正地作了一揖,口中恭敬地稱呼對方“大人”。
怎麼也沒料到這楊府會這麼放得下身價,竟然是正主親自來接人。
楊榮英年歲雖上去了,可絲毫沒有年邁昏聩的迹象。
一雙凹陷的眼睛透徹有力,因他身闆高瘦,又負着手,莫名給人一種倔強之感,氣質上看着和傳統的學究有些不同。
楊榮英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了片刻,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
好半天,才颌首。
“跟我進來吧。”
穆檀眉一怔,忙道:“是。”
楊榮英個兒高,步伐邁得很大,她一路緊随,連觀察楊府上下的功夫都有些來不及,等兩人一前一後踏進一片濕土,穆檀眉才意識到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
她看了眼四周林立的石碑,明知故問。
“是我楊家的墳林。”
楊榮英畢竟年紀大了,疾行了一路,讓他有些輕微的氣咳,他緩了緩,才說道:“我知道你救過墩兒,也知道那不肖孫對你有過癡心妄想,不過此事我已經修書過去,想來日後那邊不會再提了。”
他開門見山這事兒,倒是出乎了穆檀眉的意料。
忽然想起王夫人母子二人,都曾或多或少提到過,王為墩自幼養在楊榮英膝下的事。
看來祖孫二人的情分确實非同一般,時至今日,楊榮英還能插手,甚至做主外孫之事。
穆檀眉适當的露出一絲尴尬,領情道:“王兄是難得的年輕才俊,如今能夠想開就好。”
提起這個孫子,楊榮英的眼裡卻閃過些微不滿,“他的眼光雖好,可人卻不夠圓潤,若是能耐下性子,專心功名,等日後有了作為,再思量成家,才算是可靠之人。”
穆檀眉聽他貶低教育孫子,微微皺了皺眉,不願涉及旁人家事,就拱了拱手,将王夫人那封名帖取了出來。
“此次來濟州,時間上有些緊張,是以沒能提前遞來拜帖,就冒然登門……”
她的客套話還沒說完,楊榮英卻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帖子你留着就是,來我府上不用,日後去别家,卻未必就沒用不上的時候。況且——”
他停頓了下,繼而道:“你是穆家的閨女,與我楊家本就有舊交,你也不必太過拘禮。”
穆檀眉眸光微動,心道可算說到正題了。
當年楊榮英伴駕大皇子,在九邊駐紮之時,與她爹有過數年共事。
若是今日登門,楊榮英還擺出一副對她聞所未聞的态度,才叫欲蓋彌彰,心裡有鬼。
穆檀眉自然順杆就爬,跟着應下。
楊榮英見她不論說什麼,都是一副隐隐帶笑,泰然自若的模樣,一邊心裡暗暗稱奇,一邊暗道難怪墩兒會違了他的教誨,生出傾慕之想。
“你就不好奇,我為何要帶你來看楊家的碑林?”
穆檀眉早有設想,心裡斟酌一番,隻是道:“楊家是累世的儒門,但凡海右文人,無一不拜讀過楊家的典籍手劄,每逢節慶,還有人登高紀念。”
她這話沒有說錯,楊家真正的墳林雖在楊府府後,可在不遠處的山上,同樣有立碑供讀書人祭奠。
楊榮英聽她這話裡的意思,是以為前來觀摩拜祭了,不免噎了一噎。
他背着手,順着石路往後走,一直到了清淨的角落處,才對着那塊石碑解釋道:“我叫你來,是請你幫我來掌眼的。”
掌眼?
穆檀眉狐疑,仔細盯了盯眼前的石碑。
見那石碑看起來很光潔,像是立起的年頭不久的樣子。
上面沒有碑文,而是在中間潦草地刻着一個圖案。
她湊近些,凝神細看,越看越覺得有些眼熟。
“這圖案,怎麼像是個——”她轉過頭,欲言又止。
楊榮英的眼底居然露出了一絲苦澀,他歎了口氣,“沒錯,這圖案是一枚虎符。”
穆檀眉心裡猛地一跳。
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一趟還沒來得及試探楊榮英,反而先被他框來看了勞什子虎符!
她心念急轉,因猜不透他想算計自己些什麼,就在面上露出了些許震驚之色,裝糊塗道:“聽說這是将帥用來号令軍士的信物,規格極高,威嚴極重,向來是認符不認人的。”
“你說的沒錯,真到行軍打仗的時候,此物的地位要優先如人之上。”
楊榮英緩緩道:“這摹刻的虎符,你看着可有頭緒?”
穆檀眉不接他的茬,心道你這私自模仿篆刻虎符,就已經是重罪了,如今沒頭沒腦的,上來就問初見之人這虎符的來路,更是怎麼聽着怎麼危險。
她裝模作樣又看了看,最後擺手道:“大人怕是有什麼誤會,我雖出身将門,可自幼就是寄居在文仕府中長大的,對這些實在不了解。”
提起在陸頂雲身邊長大時,穆檀眉不動聲色地看了對方臉色。
楊榮英神色不變,仍不死心地惑動道:“此物的來曆,我也不必瞞你,正是當年我伴駕大皇子派任九邊時,從九邊軍中偶然所見。”
穆檀眉見他竟然忍不住,非要刨根問底的樣子,心裡的疑雲不禁更濃。
到底是什麼重要之物,讓他連自己這個當年尚在襁褓的嬰孩,都要帶來辨認?
心道自己既然上門,這會兒再假意推脫不敢聽,也有些晚了。
既然楊榮英對這虎符的态度如此迫切,想必在徹底試探個明白之前,不會給她繞過去的機會。
況且聽他說話半遮半掩,想來還不知自己發現了陸頂雲,跟他有所勾結輸送一事。
倒是個以靜制動的良機。
“偶然所見?”穆檀眉盤算清楚了,就配合道。
“正是,此物與我朝将軍令的制式多有不同,此前我也未曾見過,是以隻見了一次,就念念不忘。”
他說到這裡,長長歎一口氣,語焉不詳地沉聲道:“因我看見這枚虎符的幾日後,九邊就遭遇了一場掠城戰役,是以我懷疑——”
穆檀眉眼皮一跳,靜靜等着他後面的話。
“此令,乃是我朝将領通敵叛國之物!”
穆檀眉捏了捏手,皮笑肉不笑了下,為難地道:“恕學生多言,若大人所言是真,此事早已過去多年,想必大人問及學生之前,早已帶了不知多少人來此辨認。”
“不錯。”
穆檀眉點點頭,“恐怕要叫大人失望了,此物我不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