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英沉默了片刻,居然擡起手背,在臉上一抹。
再轉過臉來時,竟是老淚縱橫。
“你不明白。”他道。
“這早已成為我的一塊心病,這些年來,我一直想着,如果我能早點反應過來不對,及時向上通報,是不是就能避免那場敗役。”
楊榮英深陷的眼眶裡顯出某種執拗,“後來我一直在找線索,試圖查明這塊虎符的來路,可随着先大皇子的薨逝,朝局形勢驟變,我失了靠山,更是處處碰壁,舉步維艱了。”
他伸出手指,如珍似寶地撫摸着那石壁上的紋路。
穆檀眉見那虎符圖已經被他日夜的摩挲,打磨得光滑透亮,心裡對楊榮英的執念有了深識。
“我曾努力過。”
他突然道,因為年老而有些枯瘦的手卻忽然握緊成拳,錘在了凹凸不平的石碑上。
鮮血瞬間染紅了石紋,看着有些血腥,可更讓人觸目驚心的卻是老人眼中的異彩。
“但陛下斥責我口說無憑,散布诳言,動搖軍心!”
穆檀眉蹙了蹙眉。
這不對。
大皇子班師後,先皇子妃難産,一屍兩命在先,楊榮英投機取巧,媚上獻女在後,也就是說至少在大皇子病逝前,他是有過兩年禦前得眷的好日子的。
怎麼可能連調查一個來曆不明的虎符,都如此被動,一副求路無門的境地?
縱是大皇子沒了,他成了棄臣,可此事明顯涉及金山關的敗役真相,無論公私,皇帝都該一意徹查才對,怎麼反倒去申饬他?
穆檀眉一頭霧水,視線不自覺又落在那血迹斑斑的虎符圖上。
或者反過來猜,不是他失了帝心,所以谏言不被采信,而是——
皇帝本就對這枚虎符,和它背後所指的那場掠城戰諱莫如深,所以才要親自捂住他的嘴!
念頭一起,穆檀眉幾乎是心驚肉跳。
她下意識掐了掐衣料,突然意識到自己對當年大皇子,代天子駐九邊督戰的一應事态,了解的太過皮毛。
那場掠城戰到底發生了什麼?
如果說是因為皇帝偏心,不願讓大皇子曾吃了敗仗的經曆,落入朝臣之耳,動搖儲君聲望,那也該背地裡着人悄悄去查,而不是拼命掩蓋。
穆檀眉正琢磨,隐約間聽見楊榮英着了魔似的,在嘴裡小聲地絮絮念叨着什麼“乖春,側妃,愧對”一類的字眼,心裡若有所悟。
想來他口中所提之人,就是那位被犧牲的楊氏女了。
穆檀眉順勢道:“敢問大人,貴府那位側妃貴人,如今可還好?”
楊榮英的臉色有了些灰暗,“早在大皇子病重時,側妃為夫祈福,自請入了空門。”
穆檀眉不說話了,心道難怪楊榮英魔怔。
好端端一個名門閨秀,就這麼折了進去,成了任人趕用的傀儡。
縱是一塊石頭,扔進水裡也能聽個響,可這位可憐的楊小姐投入宮門,結局卻注定比飛蛾撲火還微不足道些。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楊榮英歎了一口氣,不帶悔意地自我安慰道。
穆檀眉怔了怔,心裡冷笑一聲。
聽他這意思,怎麼倒成了他是清清白白,為了救國救民,才無奈出此昏招的?
她假作投入狀,沒輕易答應,隻是遲疑地說:“既然如此,學生日後就多留意着這虎符的事,若是有了線索,再來告知大人。”
楊榮英的神色緩和了些,雖不甚滿意,卻也勉強點了頭。
猶自囑咐她道:“若是不知從何查起,就去問你外祖,切記要上心。”
穆檀眉口不對心地答應了。
楊榮英見目的達成,也是狠狠松了一口氣,因着年紀大,不該輕易勞心傷神,方才那一番哭,就害他有些精力不濟。
他擺擺手,命一個管事先将穆檀眉帶到書房去,自己先回房稍事歇息,再來指點她學問。
穆檀眉不急不躁地跟着去了。
楊榮英的書房比她此前見過的,都要大上兩三倍,映目所及的是層層排排的書架,無數聞所未聞的孤本古籍,就這麼擁擠地随意擺放着。
穆檀眉心裡歎了聲畜生啊。
也隻有濟州楊氏這樣的人家,才能把這樣的珍貴古籍當爛白菜一樣。
給她帶路的管事婆子,顯然見慣了來客一進書房,就拔不動眼的淺薄模樣,低眉順眼地道:“解元稍等,奴婢叫人去取茶點了。”
穆檀眉笑了笑,嘴上道“不必麻煩”,見這管事如同腳下生根,一點挪步的意思都沒有,心裡暗道一聲可惜。
楊榮英是打定主意讓她看着自己了。
好在她也沒覺得初次上門,就真有翻人書房的機會。
她忍着饞勁兒,把目光從書架上挪開,開始細細地排查着書房裡的擺布。
楊榮英顯然是個物欲不高的人,除了無盡的書海,這間書房裡幾乎一件值錢的器具都看不見,連寬大的書案也隻用了最普通的酸枝木。
可與之相對的,卻是他案前零星放着的小瓷瓶。
上面分門别類的貼着藥名。
穆檀眉定定地看了會兒,無聲地笑了。
“今日是我唐突,不知楊大人其實身子不好,等我回去,便讓人送兩株人參過來。”她不經意地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