麂子的右臂被利器紮傷,深得見骨,創口卻很平滑,能留下這種痕迹的武器,肯定不同尋常。
不是骨質或者石質的武器,此類材質容易破碎,留下的創口不會如此光滑,應該是一把由吉金材質打造,極其鋒利且堅固的武器。
此時,麂子的肩膀被玄旸按住,防止他在治療時亂動,麂子疼得流冷汗,咬着牙,不吭聲。
青南低頭為麂子清洗傷口,上藥,包紮,動作十分娴熟,他忙活時,玄旸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沒移開過。
脖頸處那道細長的割傷沒有經過處理,但已經止血,青南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小傷。
包紮好麂子的傷口,青南将自己沾染血污的手放進木盆,血污在清水中暈開,他擡起頭,言語平靜:“筋脈未斷,手臂能保住。”
搓洗指縫裡的血污,将手洗幹淨,察覺玄旸的目光還在自己身上,青南問:“何事?”
“你喚了我的名字。”玄旸說。
就在之前,阙月放箭,瞄準的是玄旸所在的位置,其實目标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邊的白章,青南情急之下,叫出玄旸的名字。
“我當然知道你名字。”青南擦擦手,開始收拾一堆小藥罐,将它們裝進一隻藤編的圓形藥箱裡。
這裡不少人都直呼玄旸的名字,叫名字有什麼奇怪。
收拾好自己的物品,青南提着藥箱出屋,烏狶在屋外戒備四周,見青南出來,跟着他一起離開。
玄邴蹲火塘邊燒水,水還沒沸,聽見麂子說口渴,他連忙取來一隻竹勺,用它勺水。
将一碗溫水遞給麂子,麂子咕噜咕噜喝下,失血使他十分口渴。
“哥,青宮之覡怎麼說?”
“他說麂子沒事,那隻手還能用。”
玄邴聽不懂羽人族的語言,沒聽懂剛才青南和玄旸在說什麼。
“羽人族也有武士嗎?”玄邴邊燒水邊聊話。
“聽說以前有。”
扶麂子躺下後,玄旸就在他身旁坐着,照料傷患。
“羽人族那個頭上插兩根黑毛的家夥(烏狶),别看他個頭矮小,打起架來簡直比豹子還猛,又快又狠,今晚能逮住那兩個惡人,他功勞不小咧。”
往火塘裡塞把柴草,一股濃煙冒起,玄邴猛咳兩聲。
“這人祖祖輩輩都是青宮的獵人,擱以前羽人族的都邑還有王的時候,他就是國王的獵人。”
“難怪。”玄邴拿一根燒火棍戳陶罐上的煙炱,突然發起呆。
麂子疲倦地閉上眼睛,躺着一動不動,玄旸低頭去聽,聽見輕輕的鼾聲,睡着了。
“白章那幫手下混進城時,全都做了僞裝,你們是怎麼發現他們?”
聽見玄旸詢問聲,玄邴回過神來,開始講述他們今晚的遭遇。
已經是淩晨時分,原本鬧哄哄的外面終于寂靜下來,玄邴打了個哈欠,講述時臉上露出疲态。
“我最先發現,我眼尖,那家夥從我身邊走過,我一眼就看見那家夥腰間的匕首。”
玄邴回憶當時的情景,曆曆在目:“我老爹有一把吉金匕首,很寶貝,摸都不讓人摸,我偷偷看過也摸過。當時我們正準備出城巡邏——阙月和你帶的隊伍負責巡邏城内,我們負責巡邏城外嘛,那時太陽快下山了。
我出城門時,那家夥正好擠在傍晚歸城的人群裡邊,試圖溜進城,我一眼就認出他腰間的吉金匕首,那隻匕首用布纏住柄部,裹得不仔細,還是能辨認。我就悄悄地,趁他不注意從背後将人撲倒。”
“那家夥開始掙紮,怪叫,叫的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我跟麂子,還有另一位守衛,我們三個人差點按不住他,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力氣那麼大。那家夥的同伴聽見叫聲都趕來了,他們早早就混進城内,一個個像竹筍似的全都冒出來,要我說城裡肯定有人給他們提供藏匿的地方。我們夜巡隊的十幾個兄弟,還有看城門的守衛,二十幾個人跟他們厮打,他們攏共就五人。哎,真是丢臉,我們……”
玄旸很淡定:“你們打不赢他們。”
露出無奈的笑,玄邴自嘲:“就是五十個也未必是他們的對手,怎麼打?人家用的是吉金武器,我們拿那些木頭,骨頭,石頭制作的東西和他們打,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玄邴把手臂枕在腦後,側靠着牆,他深深歎口氣,像似在整理心情:“那麼大的動靜,城裡的居民全都跑來幫忙,人真不少啊!就是這樣,我們也隻逮住兩個人,另外三個還是讓他們跑啦。”
瞥眼蜷縮在一旁,因為傷痛睡得不怎麼安穩的麂子,玄邴壓低聲說:“其實,我們這麼多人怎麼可能打不赢五個高地族戰士,疊一起壓都能把他們壓扁。當時大家心慌,手裡的匕首、矛頭,跟吉金一碰,全都碎了。”
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哥,早知道他們五溪城和白湖是為了搶孩子才鬧矛盾,我就不參加什麼夜巡隊。白湖人真富有啊,把北方的高地族戰士都請來了。”
玄邴意猶未盡,抒發自己的感想:“要我說,天底下最困難的事,莫過于是從女人懷裡搶孩子。女人最重情,她們往往因為無法割舍感情,做出錯誤決定。我要是五溪君,我就把那小男孩交給白湖,養大了也是白養,養大後,他終究是要回去白湖。”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玄旸站起身,整理鬥篷,他系緊鬥篷領口的帶子,春寒料峭,夜半屋外可不暖和。
“我懂。”陶罐裡的水開始沸騰,玄邴把火塘裡的火弄小,他從柴草堆裡撿來兩片樹葉墊手,将熱氣騰騰的陶罐提起,放在陶支架上。
“除去江臯族,别的部族從很早以前,就不需要老祖母來管事。不說别的部族,就是大臯城的貴族,也施行同樣的規矩:當家管事的是爹,爹死了,兒子接替。
是戰争改變了一切,戰争不需要老祖母的生活經驗與慈愛關懷,戰争隻需要武力。
那些最出衆的勇士,會在戰鬥中樹立威信,通過戰争擁有大量财富,獲得權力,他們修建更為牢固的城牆,武裝更多的居民,使自己和子孫成為城主、國君。
五溪君是個有智慧的人,可惜她再用心維護五溪城的老規矩,也無法阻擋外面巨大的沖擊波及到她的地盤。也許幾年後,我們再來五溪城,五溪城也變天了呢。”
玄邴為自己倒碗水,吹吹熱氣,小口慢慢喝,他繼續說:“白章現在的處境,算是人質吧,他雇傭的那幫高地族戰士傷的傷,跑的跑,哥,你覺得他會跟五溪君和談嗎?”
玄旸坐在火塘邊烤火,漫不經心說:“他沒得選擇。”
玄邴像似想起什麼,來了興緻,忙問:“現在五溪城能湊夠十個氏族的族長嗎?五溪君不是說會請十個氏族的族長,共同見證五溪城和白湖的誓言。”
玄旸回:“還差幾個。”
“我想湊個數,我雖然不是族長,好歹也是玄夷城城主的兒子。白湖和五溪城搶孩子這種奇事,肯定會在各氏族之間流傳,我做為他們盟會的見證者,我以後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了。以後就像哥一樣,走到哪裡都有人認識!”
玄邴拍拍自己的胸脯,仿佛自己已經是個人們口耳相傳的大人物。
玄旸打開屋門,一陣冷風吹入屋内,玄邴連忙過去關門,玄旸離開前留下一句話:“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每一個進行遠遊的人,都會有一堆或真或假的故事在旅途中廣為流傳。
成為有故事的人,人人認識,意味着旅程上已經遭遇各種麻煩事,恩恩怨怨相伴一路。
今日發生驚悚事件,在一番鬧騰過後,五溪城歸于平靜,路過一座座屋舍,屋裡人都已經進入夢鄉。
玄旸朝位于城中心的廣場走去,那邊的一座大屋燈火通明,五溪君和她的尊客正在商議要事。
這些尊客到五溪城參加飨宴,暫時住下來,他們的身份都比較特殊,不少人是氏族族長,或者族長的子女。
在此刻,獲得盟友的支持,對五溪君而言太重要了。
玄旸沒有進屋,站在大屋門外,靜聽裡頭的議論聲,當聽見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回過頭。
阙月的一隻手吊在脖子上,她披着一件厚實大衣,步履蹒跚像個老人家,緩緩朝他走來。
玄旸問:“巫女們怎麼樣?”
阙月來到身旁,氣喘籲籲,皺着眉說:“大巫年紀那麼大,還被他們推倒在地,摔傷了腰,真是一幫惡徒。”
“孩子們受到驚吓,好在沒受傷,已經睡下。巫暮還在給受傷的人上藥,她自個的情況也不好……那幫惡徒将她打暈,她昏過去好一會兒,醒來後說頭疼。”
“巫盈的兩條手臂烏青,留下繩子勒束的痕迹,說是不疼,應該挺疼的。她說有一個歹徒拿繩子捆她手臂,不讓她喊叫,把她嘴巴堵住,她被綁在自己屋裡。”
見玄旸用手指向自己被吊着的那條手臂,阙月說:“巫盈幫我治療,說我一年内都不能拉弓射箭。”
“對了,鹭神使也在祠廟那邊,他也在救治受傷的人,我本來以為他這人冷漠難親近,沒想到是個熱心腸的人。”
阙月說完一長串話,虛弱地坐在地上。
“你沒見過少年時期的鹭神使,那時人很親和。别看他戴個木頭面具,說話總是冷冰冰,他的心沒變,我能感覺到。”玄旸露出笑容。
原來這家夥臉上也會有這樣溫和的笑容啊,阙月有些意外。
“當時我要射殺白章,鹭神使朝你喊了好大一聲,喊的是什麼?”
“到底喊的是什麼?不是地中話,也不是江臯族語。”
“玄旸,我的名字。”
阙月嘴巴張得老大,恍然:“他用羽人族的話喊你的名字呀。”
人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最能體現真情實意。
“你們倆以前關系很好吧?”
“曾經很要好。”
“他以為我想殺你吧。”
“嗯。”
玄旸不再說話,傾聽屋内的熱鬧交談聲,從談話内容判斷,臯月已經說服這幫來自不同氏族的尊客,請他們做為見證人,成為五溪城與白湖盟會的見證者。
已經是後半夜,屬實有些倦乏,玄旸步下石階,打算離開。
“玄旸。”
“什麼事?”
“謝謝你。”
玄旸駐足,回頭,看見阙月臉上露出疲憊的笑。
雖然受傷,容貌憔悴,她的笑容很美。
“謝謝你站在五溪城這邊,還有救下我一命。”
“不用。”
玄旸揮了下手,背對着阙月,走了。
當冷靜下來,理智終于戰勝情感,阙月也慶幸自己沒有成功射殺白章。如果殺了白章,将沒有人能約束高地族戰士,誰知道這幫有吉金武器又好勇鬥狠的家夥,會制造出什麼血腥事件;如果白章在五溪城被殺死,白湖城的城主肯定會對五溪城進行瘋狂報複。
清早,五溪城廣場中央的台地上插着十多面不同氏族的旗幟,五顔六色,形狀各異的氏族旗幟在風中張揚,廣場人山人海。
玄旸站在城牆上,居高臨下觀察四周,他看見白章帶着他的人排開擁擠的人群,往廣場正中的台地走去,人潮沒有被驅散,他們将白章的一名随從攔下,對那名随從進行推搡。
被攔下的人正是臯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