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新娘四個字脫口而出,一道鎖鍊便如毒蛇暴起,攜萬鈞雷霆之勢,刺向方橫的眉心。
卻在距離方橫腦門不足半寸之餘,生生刹住!
一道黑影從方橫背後脫身而走,那必是送子新娘的真身無疑。
不用元恕下令,林琅已風馳電掣地跟了上去,韓夢真随之而來,護在蘇日娜和元恕周圍,擋住那些前赴後繼、悍不畏死的孕夫。
“孩、子……我的孩子……”蘇日娜躺在盤桓的鎖鍊中,死死按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小腹。
“你快向我許願,許願救你,還有你的孩子。”元恕慌亂不已,她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她想不出别的辦法了。
蘇日娜擡眸看着她,顫聲問:“你……真的……真的是神仙嗎?”
“我……”
元恕張了張嘴,迎着蘇日娜希冀又忐忑的目光,喉嚨莫名哽咽了一下,否認的話到嘴邊一轉,猶豫道:“……我、我是……神……”
“我是神!”
她堅定地重複一遍。
蘇日娜顫顫巍巍地吐出一口帶血的腥氣,慘白如紙的臉上,勉力擠出一個安心的微笑,氣若遊絲道:“太、太好了,我……我終于見到了真、真正的……神仙。”
“從小我有一個願望……”
話說到一半,她唇邊便大口大口地溢出滾燙刺目的鮮血,可她還想繼續說,唇瓣開合,卻怎麼也發出不聲,喉嚨裡湧出的都是血!
元恕心裡梗得難受,側耳靠近,道:“你說,你慢慢說,我能聽到的。”
蘇日娜的胸膛劇烈起伏,像個破損的風箱,喘着粗氣,把湧到嘴邊的血全都咽回去,道:“三百年過去了,烏蒙人從來都不服神州人,每年都要造幾回反,死一群人……”
“我不喜歡紛争,不喜歡打仗,莫格德那麼美,不應該被鐵蹄踐踏。”
蘇日娜眼裡的光越來越亮,仿佛含着一汪水,又好似藏着一團火,她笑着道:“我希望所有的孩子生于太平世,長于太平世,老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
周遭凡人的哀鳴震天動地,又陡然生出無邊無際的寂靜,元恕什麼都聽不見了,她隻能聽見心髒在胸腔内噗通噗通地跳動,一下一下,一下一下……那種快要炸開的幻覺好像變成了真的,讓她一時間連思維都帶出頓頓的遲緩。
可她隻是一道魂魄,沒有心髒。
她和蘇日娜也根本不熟,說過的話頂多就十來句,她是挺佩服她的,畢竟不是誰都敢在一群張牙舞爪的鬼新娘面前橫刀立馬半步不退,也不誰都能懷着孩子,還跟着她們這群人不靠譜的人上蹿下跳,追兇索敵。
可是……可是……這麼好的人、這麼好的捕快,怎麼就、就死了呢???
元恕像墜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漩渦,閉上眼睛,複又睜開,怎麼也擺脫不了眼前混亂的畫面,她想說她不是神仙,隻是荒野山村裡,一個不學無術的小丫頭片子,莫名其妙就來到了這個世界,自己想活下去都難,她救不了烏璃郡,更救了不了那許許多多的孩子……
她還想說,你不要睡,不要閉上眼睛,她馬上就去找颠婆婆,她是這本書的作者,肯定能把你寫活過來的……
無數個念頭,縱橫來去,交錯閃爍,最終化作艱澀的硬塊,死死堵住了咽喉。
蘇日娜已經沒有了氣息,可她的眼睛依舊那麼的明亮、那麼的燦爛,好像已經看到了兩族和睦、天下太平的盛景。
但元恕看到了,她體内飄出一點螢火,“嘭”地四下潰散,消弭于無形。
她知道那是蘇日娜的魂魄。
人死後,魂歸天地,幹幹淨淨。
元恕呼出一口氣,顫抖地吐出四個字:“如你所願……”
“獲得六百萬點願力。”颠婆婆冰冷又蒼老的聲音如期而至。
轟!
元恕拔地而起。
清越的長嘯直上九重雲霄,一絲絲紫金細芒在虛空中縱橫交織,旋即龍吸水似的金色光柱拔地而起,至雲端最高處,又猛地往四周蕩開,漾出一圈朦胧的紫意。緊接着,一片淡紫色的輕紗披帛,揮開雲霧,随風揚起,飄浮不定。
一道無比巨大的虛幻身影在夜幕中若隐若現。
“真神法相!”林琅的瞳孔難以置信地放大,法相是諸法之相狀,是大皇天諸神效法天地的無上神通,難不成他們真抱上了巨粗無比的大腿?那在白石郎鬼蜮裡看到的那個狂劈閃電的法相也是真的,不是邪祟的障眼法?
金塵翻飛,随風而落,仿佛一副絕世畫卷緩緩展開,終于露出法相的真容,赫然是一位神女,梳着高高的雙環望仙髻,五官雖模糊不清,但祂的年紀應該不大,身形單薄,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臂戴金钏挽飄帶,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是隻會出現在文人墨客筆下、丹青聖手畫中的仙姿,凡人做夢也想象不出的華容。
天地忽然一下子黯淡,又一下子灼灼生輝。
旋即!
浮動的空氣驟然沉凝,仿佛當空壓下一座重達萬鈞的巍峨山嶽。
在這磅礴浩瀚的威勢之下,所有人都愣愣地擡起頭,甚至不自覺地跪倒下去,頂禮膜拜,而那些懷着怪胎被控制的孕夫和府兵,如遇天敵般蜷縮起來,瑟瑟發抖。
霹靂捂着墜痛的小腹,從某戶人家放在院子裡的柴堆中鑽出來,擡頭仰望着那尊巨大無比的法相,一邊疼得“嘶嘶”抽着冷氣,一邊嘀咕道:“靠!我靠!我靠靠!!!這怎麼那麼像紫金瑞相?!?”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
萬衆矚目之下,那座驚世的法相微微垂首注視,秀美的頸項宛如白玉雕琢,每一寸肌膚都泛着瑩潤的光澤,祂伸出雙手,憑空捧出一顆脆弱的嫩芽。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洞中玄虛,晃朗太元。”
翡翠似的嫩芽輕輕搖晃,抖落點點星塵,幻化成一朵粉白晶瑩的花苞。
“兇穢消散,道炁常存。”
最後一字輕輕落下,神女呵氣如蘭,一場紛紛揚揚的花雨從天而降,片片花瓣蒙着微光,仿佛群星溫柔地墜落。
上下寂靜,所有人接觸到花瓣的刹那,眼睛一閉,腿兒一蹬,跟割麥子似的,接連倒地,那些府兵和捕快背後的邪祟更是直接尖嘯着煙消雲散,整座烏璃郡城陷入一場聲勢浩大的寂靜中。
嘭!
摩天接地的法相潰散,化作星星點點的碎光向上飄去,就像螢火蟲成群結隊,飛舞在不見天日的古井中
元恕耗盡力氣,四肢百骸酸軟無力,從半空中疾速跌落,她都閉眼做好摔得七葷八素的準備了,一陣帶着冰雪般清冽氣息的風卷地而起,給人一種從身後擁抱過來的錯覺,護着她緩緩降落。
她身下白光乍現,一朵巨大的弑魂花,轉瞬即逝。
就是九幽長生大帝送她的那朵!
幽冥界的扛把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究竟安的是什麼心啊?
元恕打了個激靈,手臂上汗毛倒豎,剛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把那朵花掏出來丢到一邊。
與此同時,方橫便“噌”一下彈起來,駭然地睜大眼睛,哀叫一聲,撲向蘇日娜的屍體。
“不不不不!不不!!!”他牢牢抱住雙眼緊閉的蘇日娜,像個蠻不講理的小孩兒,一邊推搡,一邊哭喊,“娜娜,娜娜!你醒過來呀!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求你了,不要睡!!!”
可蘇日娜已經沒有了呼吸,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頰,透出一股沉沉的死氣。
元恕這時候才發現,她眼下暈着濃濃的青黑,不知為了送子新娘一案熬了多少夜,耗費了多少心力。
韓夢真走過來,含着淚,哽咽道:“方橫,你冷靜一點。”
可方橫什麼都聽不進去,瞳孔放大,魔怔一般,喃喃着:“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他放開蘇日娜,轉頭拿起那把染血的腰刀,就是這把用來緝兇拿賊、守護百姓的腰刀,殺了他最珍愛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鮮血自掌心瓢潑而下,是方橫雙手死死抓着刀身,他卻絲毫不知道疼一樣,從喉嚨裡發出野獸般,非人的痛苦悲鳴:“是我殺了娜娜,我親手殺了我發誓要生死與共的妻子!!!”
看他一副想要抹脖子的模樣,元恕急道:“方橫,這不是你的錯,你被送子新娘控制了,送子新娘才是罪魁禍首,我們馬上就可以把它找回來了,然後把它挫骨揚灰,為蘇日娜報仇。”
她輕聲細語,近乎誘哄,方橫遲疑地轉過頭看着她,像個失去靈魂的木偶,握刀的手卻漸漸松開。
元恕用這輩子最輕柔的語氣,慢慢道:“對,把刀給林琅……給他……”
林琅見機行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腰刀抽走。
方橫頹然跪倒在地,重新用雙臂緊鎖着蘇日娜,臉頰貼她的冰冷的額頭,嗓音艱澀,每說一個字都仿佛在往外拔一根入骨的尖刺:“你們走遠一點,讓我跟娜娜安靜地待一會兒。”
元恕和邱林二人相識一眼,決定留給他們夫妻倆一個獨處的機會,順便商量一下怎麼把送子新娘從這滿城百姓中揪出來,挫骨揚灰。
然而,他們仨剛一轉身,就聽到背後傳來血肉刺破的聲響,旋即回頭,方橫居然拔下蘇日娜束發的簪子,狠狠刺自己的喉嚨。
韓夢真驚得拔高聲線:“你這是做什麼?都說了馬上就可以把送子新娘找出來了!”
方橫嘴唇翕動,咽喉被刺破,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但元恕看清楚了,他說的是——我知道,可我要去陪娜娜。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元恕過去隻在話本中看到過這樣至死不渝的愛、轟轟烈烈的情,當下親眼所見,隻覺得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