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古歐森林的11月總是喧鬧的,這導緻了塔爾每年都沒法過一個舒坦的生日,就連睡個好覺都是奢侈的事情。
他不知不覺就迎來了二十歲的最後一天,從十七歲開始穿梭在這片森林裡,至今有三個年頭。他總覺得自己不像個吸血鬼獵人,更像個森林秩序維護員,雖然這份維護員的工作充斥着危險和驚心動魄。
空中滞橋的此端就在特拉古歐森林的邊緣,而彼端究竟在羅萊斯荒漠的哪個位置,整個聯盟裡也沒人知道。那些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沒有一個回來,血族大君羽畫總是對聯盟的長老們說,讓他們随便派人随便去,原話是“反正荒漠狼多肉少隻進不出,想死多少人就送去多少,我們不會嫌食物太多”。
而聯盟長老們十年如一日地對送食物這件事樂此不疲,也不知道腦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排洩物。
塔爾蹲在距離空中滞橋不遠處的一棵樹上,伸手戴上了兜帽。他嘴裡叼着杉樹的針葉,身後新的的弓箭上印着夕陽穿過樹林後的斑駁光線。他挪了一下有些發麻的腳,回過頭眯着眼睛看了許久,最後起身換了根樹枝蹲着。
那花紋太過耀眼,而耀眼的東西對他們來說通常與死亡無異。吸血鬼通常被獵人們稱作黑夜霸主,他們不需要照明,光線對他們來說是多餘的東西。
漆黑中出現的唯一光源通常會吸引許多東西,有的來撲火,有的來索命。
他們中總有些不遵守規則的家夥會把遊戲場定在别人的地盤上,塔爾始終都覺得好笑,吸血鬼本就把人類當作食物,為何要虛僞地遵守食物的規則?難道就因為食物給自己圈了個籠子?
他換了個姿勢,坐到樹枝上靠着杉樹粗大的樹幹出神。太陽一點點落下,圓盤最後的光暈消失在了地平線。今夜沒有月亮,朝月和夕月都在地底下,但明晚夕月會升上來,在靠近地平線的地方繞一圈,升高下落;再然後雙月當空,夕月回到地底,朝月走着那條固定的軌迹,從月初到月末,輪回不止。
每個月的1号都沒有月亮,有些人把這天稱為兇日,說星光獨大,喻義不詳。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大多數人都喜歡月亮,星光難道不好看嗎?
他在等待零點的到來,鐘聲敲過十二響,森林的結界就會開始出現裂縫。巧的是早在傍晚的時候,周圍的動物全像是有預知一般離開,就連灰狼群都消失不見。如今四下死寂,衣料摩擦的聲音都變得矚目。
塔爾從衣袋裡拿出了六長老給他的卷軸,如今拆了繩結,他卻盯着“大麻煩”的名字有些出神。
他被排在了通緝榜的首位,可在此之前塔爾從未看見過他的名字。
虞影溯?
他連着讀了幾遍,然後突然就輕輕笑了出來。
虞影溯?影溯?罂粟?還姓虞?
“虞美人,”他一邊卷起卷軸綁好,一邊想,“這名字挺有意思。”
他閉着眼睛,趁着最後的時間養了個神,之後接連不斷的忙碌會讓他難以合眼。塔爾隻希望這次的“美人”不是那種到處亂跑的風格,這樣也可以省不少力。
他舔了舔自己的後槽牙,摸到了背後銀質的小刀和弓箭。他要熟悉自己擁有的每一個武器,它們都連接着他脆弱的命脈。獵人中的至強者也不得不為了生存而小心翼翼,因此塔爾一直覺得“鬼殺”這個稱呼可笑至極,毫無意義。
獵人們把那些襲擊人類緻死的吸血鬼稱作“惡鬼”,十惡不赦的吸血鬼。而每一個登上聯盟頭号通緝名單的惡鬼手上都是血債累累。
但塔爾從沒見過空降榜首的惡鬼,這簡直太過離奇。
他從前認識的那些同伴中大多都被惡鬼報複性地吸幹了血,幹癟的屍體被扔在聯盟的石殿前,是警告也是宣戰。還有一些被轉化成了他們的同類,所有新生的吸血鬼都懼怕陽光。他們被綁在向陽面,迎着最美的日出變成了一地的灰燼。
塔爾見過許多吸血鬼,他們中的大多數拒人千裡之外,而他所接觸過的那些卻都帶着滿身的血腥氣。他殺過吸血鬼,看過他們掠奪人命,卻也曾見過一個十分好看的吸血鬼撫摸着麋鹿的角,輕聲說着“别怕,我不會害你”。
吸血鬼通常不會殺死獵物,他們隻會殺死仇人。
鐘聲沉悶地敲過十二響,11月的第一天在一貫的黑暗裡降臨了。塔爾睜開眼睛,撐着樹幹站了起來。
夜空邊緣開始浮現出瑰麗的紅色花紋,像是玻璃碎裂,又像是蛛網。光線從針葉的夾縫中漏進了他的眼睛,白光從碎裂的縫隙裡鑽了出來,在他的視線邊緣映上了與黑夜相反的顔色。
結界打開,星星點點像紙張陰燃的邊緣,緩慢合并成一個巨大的空隙。
烏鴉煽動着翅膀,凄鳴着劃過黑天;冬眠的蝙蝠被驚醒,從終年陰暗的樹洞飛出,成群結隊地躁動着。
塔爾就着光,看見了樹枝上纏繞的蛇。它們死死盯着那個空隙,嘴裡吐着信,眼裡閃着光。
吸血鬼們從白色的光芒中進入森林,像是披着聖光降世的黑影,美麗又諷刺;又像是搶奪食物的豺狼,眼裡閃着清晰的紅光,看着貪婪而兇惡。
針葉林的秋季,地上的落葉被踩踏後發出酥脆的聲響,那些穿梭在林間的身影擋住了光,因此清晰可見。
卷軸上的指示明确地表示讓他跟随“暗鸮”的腳步行動,那是聯盟最特殊的一部分人,直接受長老殿管轄。
這是塔爾第四次看見大規模“吸血鬼入侵”的場景,但他相信無論再過多少次,都依舊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人類哪有和吸血鬼抗衡的力量?最下等的吸血鬼都擁有人類一生也望塵莫及的力量和速度,即使不使用法術也能輕易解決一個人類。這幾年來接到的任務好幾次讓他命懸一線,那些吸血鬼看着他的眼神滿是仇恨,至今記憶猶新。
塔爾長籲出一口氣,他左手拿起弓,右手抽出背在身後的箭矢。他注意到了那個穿着黑色風衣的男人,他的頭發像緞子一樣垂到腰間。
他周身充斥着極度危險的氣息,卻不帶一絲血氣。
十隻暗鸮在那個男人從裂縫出現的一刹那就從樹上躍下,他們前進路線的交點掠過了幾不可查的紅。塔爾看見虞影溯黑色風衣的下擺沾上了一片扇形的紅色花瓣,但還沒來得及細想,對方的目光霎時間變得猩紅刺眼,直沖着他而來。
被看見了。
塔爾心裡一聲冷笑,配合着突襲的暗鸮張開了弓。他的箭矢上塗了專門針對吸血鬼的液體麻痹毒素。他沒有屬于戰士的驕傲自負,因為屬于黑夜的吸血鬼獵人需要的隻有活命。
箭矢呼嘯而出,箭身擦過虞影溯的臉頰,被他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尾羽。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側身躲過左側刺來的刀,箭尖劃出一道弧線,割開了那人的頸側。
塔爾看得清楚,虞影溯的動作幹淨利落。暗鸮從半空落到了地上,飛濺而出的血液撒了一地,散發着誘人的馨香。他這一箭用了八成的力道,平時的吸血鬼至少會被劃破皮膚。
大/麻煩不愧是大/麻煩,虞影溯不僅躲了過去,甚至還用他的武器解決了他這邊的人。
“這麼熱情?你們人類的迎客方式真是獨特又喜人。不過我對食物總是抱有崇高的敬意,感謝你們,”虞影溯的聲音和眼裡的血光穿透黑暗,塔爾意外地發現這隻吸血鬼的聲音清澈無比,“樹上的那位,有意向當我的血仆嗎?保證不虧待——”
他話音還沒落下,又一支箭擦着他的臉頰就過去了。虞影溯動作一頓,看見塔爾一張一合的嘴唇吐出了三個字。
“你做夢。”
塔爾就着星光看清了虞影溯的臉,看見他左眼的眼角還有一顆淚痣。美人的樣貌當真配得上這個稱呼,即使是在吸血鬼之中,自己的這個任務目标也算是十足的頂尖了。
虞影溯發現自己的這個小獵物顯然不準備聽話,他彎下腰,毫不設防地撿起了地上那人手裡的彎刀。他很餓,喉嚨幹得冒火,但卻對腳邊的血液沒有半點的興趣。
樹上那位身上散發的香氣扯着他向前走,比一切味道都要甜美。
塔爾暗罵了一聲,趁着虞影溯擡眼的瞬間拉開了弓。弓弦離手的刹那他瞥見一道銀光撲面而來,那把彎刀憑空釘在了離他耳側不到一指寬的樹幹上。
而虞影溯再一次抓住了他射出去的箭矢。
他的心髒快要蹦出來了,耳側的彎刀手柄上沾着血,印出不太明顯的手指痕迹。虞影溯一步步朝着他走了過來,一躍踏上了低矮的枝丫,跳躍的過程輕松得如履平地。
虞影溯眼裡是盯着獵物時才會有的眼神,看着溫柔,實際上滿是兇狠。
而就在這時,那些聯盟派來的暗鸮卻發出了撤退的指令。
塔爾暗罵了一聲,他覺察到了虞影溯的目标隻有他一個人。
他隻頓了不到片刻就從二十米高的樹枝上一躍而起,趁着虞影溯在空中停留的時間往下跳。他不能猶豫,思考會讓他直接落到對方的手裡變成食物。
虞影溯和從前的那些任務目标截然不同,他強得可怕,即使是漫不經心的動作都能要了塔爾的命。
心髒鼓動的聲音讓他對外界聲響的反應都鈍化了,但卻能聽見烏鴉的叫聲。有人說烏鴉是厄運的象征,也有人說它們充滿智慧。許多這些念頭在塔爾騰空的瞬間湧入他的腦海,周圍的時間凝固了。
他覺得哪裡不對,照理來說空中滞橋開啟的這天,應該會有數不清的獵人守在入口處,可他如今卻一個人都沒有看見。這像是個專門為他準備的舞台,就為了讓那個望着自己的吸血鬼收了他的性命。
從空中落到地面上不過短短半秒,塔爾下意識接了一個翻滾,朝着索薩家的宅子跑去。他從來沒有這樣逃跑過,快到視線裡的景色都模糊不清,而風從身後吹來,幾乎讓他騰空。
虞影溯的笑聲就在身後不遠處,塔爾告訴自己應該再跑得快一點,可雙腿傳來的酸脹感和狼狽的粗喘都在告訴他身體即将到達極限。
獵人應該逃跑嗎?答案該是否定的,但塔爾覺得如今的自己更像是一個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