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薩家的古堡距離空中滞橋不算近,直至清晨塔爾才看見那棟古老建築物的尖頂。這座占地不小的城堡已經矗立了近百年,他從前每次走到這個地方都會加快速度跑着趕回去,就為了趁早吃上家裡主廚專門為他準備的炖牛肉。
每一年的生日他都會得到很多禮物,蘭克的外祖母一直很喜歡他,卻總讓他别跟着蘭克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叫外祖母,要叫奶奶。塔爾起初不知道這有什麼區别,後來才從蘭克口中得知老太太的第一個孩子很早之前就死在了吸血鬼的手裡。
渙散的思緒被一股刺鼻的味道扯了回來,這裡鋪天蓋地全是血腥氣,濃重到令人難以忽略。塔爾那隻受傷的腳踝強撐着身|體的重量,疼痛讓他清醒過來。
他多希望賽爾芬的話都是假的,但事實已然擺在了眼前。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進從前的家,壁燈還亮着,但外面的玻璃罩已經碎了,火光被他行走時帶起的氣流吹得搖晃着熄滅。
地上的血已經凝固了一大半,沾在他鞋底的黏膩感無論如何都甩不掉。他不是沒見過血,澆滅吸血鬼的時候什麼場景都無法讓他動容,但此刻酸水卻已經溢出了咽喉,灼燒的感覺令他窒息。塔爾嘗試着平複胃裡的翻騰,他扶着立柱,但不過多久就開始幹嘔,卻又因為很久不曾進食而什麼都吐不出來。
眼前的景象說一句地獄也不足為過,立柱旁堆着很多人的屍體,塔爾看見了一個月前剛來的女仆,她叫羅莎,剛滿十七歲。地上躺着的每一個人他都認識,他們在幾天前還能笑着和他打招呼,但現在卻用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他。主廚,主管婆婆,醒來的傭人,常年守在後院的花匠……數十條人命被分别堆在前廳的兩側,塔爾不敢去翻,連多看一眼都覺得痛苦萬分。
他瘸着腳走上了台階,想從玻璃窗看看外面的後院,但一擡頭最先看見的卻是窗頂挂着的身影。
那是蘭克的外祖母。
塔爾膝蓋一軟直接跪在了台階的邊緣,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進來之前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但事實遠比他想象的更殘酷。他的心髒像是被無數隻手死死捏着,一陣接一陣的抽搐讓他痛不欲生。
那是真正生理性的疼痛,他根本忍不住喉間的低吼,而索薩家的前廳太空曠了。這裡毫無生機,聲音一層層地疊加回響,最終回到塔爾的耳朵裡時已經變成了嘶吼。那像是夜晚時分的再現,無數尖叫聲同一時間紮進了他耳中,讓他一邊想要不管不顧地發瘋,一邊又被殘存的理智死死按住,幾乎被生生撕裂。
他手腳并用地把自己從樓梯上撐起來,眼前全是拖拽後留下的血痕,他鞋底的血也随着他的腳步黏在了白色的階梯上。眼前的一切都搖晃不止,但塔爾告訴自己該看清楚這裡變成了什麼樣子,罪魁禍首會被碎屍萬段,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他擡起頭,看見蘭克的外祖母被一根繩子攔腰吊在頂上,平日裡一絲不苟束起的頭發淩亂地散在空中。晨風從門裡吹進來,繩子被帶着晃了兩下。她還穿着米白色的長袖睡裙,衣領暈染着的斑駁血迹一路向下,頸側的傷口清晰可見。
血液還沒有完全幹涸,偶爾還會滴在地上發出聲響。
塔爾咬着牙,把喉嚨裡那股直沖上來的血氣壓了下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今往後就再也沒有家了,他二十一歲的生日禮物隻剩下了一地的屍骸和血。
他披着晨光,從一個險境裡爬出來,走向另一個更讓他絕望的深淵。
腳下的血讓鞋底變得很滑,他剛一邁開腳步就再次被滑得又摔了回去。腳踝隐隐作痛,他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此在腳步聲逐漸靠近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把來者按在牆上。老管家沒想到塔爾已經紅了眼,他的喉嚨被一把小巧的銀刀抵着,迫不得已舉起了手。
“小少爺,小少爺冷靜!”管家啞着嗓子驚叫,“是我,卡伽,您還……”
“你怎麼還在這裡,”塔爾問,“誰幹的?什麼時候?是誰——”
“小少爺……”老管家顫抖着說,“整座房子就剩我了,我不知道先生去哪裡了,我隻看見……隻看見老夫人……老夫人她……”
他說着就哭了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聲音變得模糊不清。塔爾被這聲音擾得渾身都不舒服,本想讓他别哭了,可對方卻直直地跪了下去。
“小少爺,您快走吧,求求您了!”老管家求他,“您不能再待在這裡了,他們還會回來的!是我們對不起您啊……”
“對不起我?他們全死了,你說對不起我?對不起我什麼?”塔爾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老管家的褲子上沾上了血,粘在膝蓋上,“為什麼你活着?為什麼他們都死了你還活着——”
“我今天昨天回了趟檀楓鎮,老婆子讓我回去給孩子們弄點吃的。本想今早之前趕回來,還能來得及……來得及為小少爺您……”他看着塔爾,那幾個字眼卡在了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來,“我……我躲起來了,我不敢出來……”
“是誰。”
“是八長老,他帶着好多人,”老管家聲淚俱下,“我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麼,但我聽見他們說會回來燒房子!小少爺,小少爺您快走吧!您真的别管我了!他們還會回來的,您不能再被……再被……”
塔爾聽不清他之後還說了什麼,身|體裡仿佛有什麼東西突破了防禦,一股熱流沿着脊椎直沖到頭頂,險些奪走了他的意識。他松開了老管家,讓老人靠在了樓梯邊的牆上,自己在勉強能看清東西之後飛奔着上了樓,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跑去。
隻要有武器就還有希望,這個家裡能多一個人活下來都可以。他推開了自己房間的門,正對着他的地方堆滿了他的生日禮物。
蘭克每一年都會送給他一把新的弓,塔爾消耗武器的速度很快,也許是弓的質量不好。他和蘭克抱怨了很多次,但蘭克總是笑着說下次買更好的。那些大盒子裡裝着千奇百怪的東西,還有不知道是誰偷懶直接給了他一大袋子的金币——估計是奶奶。
可塔爾找不到,他拆到了最後一個盒子也沒找到那把弓。這一大堆的禮物中有很多都是他常常用到的東西,他動作一頓,換上了禮物裡的新衣服之後把那袋金币裝進了口袋。他得先帶着老管家離開這裡,那一袋金币足夠兩個人生活幾年。
常備的繃帶就在書桌的抽屜裡,他把手肘的擦傷和腫脹的腳踝綁好之後才發現鞋底也開裂了,隻能忍着痛把腳塞進了那雙新的黑色高筒靴——應該是花匠給他的。
塔爾不知道蘭克在哪裡,但總有一天會找到。八長老夏佐不是個話語權很大的長老,他的行為受制于人,那麼對索薩家動手的究竟是誰?為了什麼?聯盟内的權力?
塔爾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他三步并作兩步上了三樓,一腳踹開了蘭克房間的門。這個房間顯然被人翻動過,兵荒馬亂的痕迹四處可見。塔爾在桌上看到了一封寫到一半的信,羽毛筆在紙上留下了很大一片墨迹。
那封信的開始寫着“給塔爾·斯圖萊特”,塔爾頓了頓,把那封信直接裝進了口袋。
他最終在蘭克的床底下找到了那把弓,還配了十支箭和新的箭筒。那張弓很沉,黑底上有隐約的銀色暗紋,塔爾把箭筒背在身後,直至此時才發現手上一直捏着的小銀刀無處安放。
刀鞘落在了森林裡,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可那是唯一一件從出生就跟着他的東西。
塔爾深吸了一口氣,他飛快地跑下樓,一把拽起老管家的胳膊就準備離開,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一步之外的陽光下,大胡子的八長老帶着一百多個人把他的家圍了個水洩不通,他們舉着火把拎着油桶,來意不言而喻。
但這群人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塔爾他不知道八長老用了什麼方法,但這麼多人同時出現理應會發出不小的動靜,他卻什麼都沒聽見。
“塔爾·斯圖萊特,現在交出索薩家的叛賊餘孽,聯盟會對你的過去既往不咎,”八長老夏佐身邊的副官沉聲說。
叛賊?
“索薩家為聯盟付出了二十多年,從聯盟還沒建立的時候就在了,”老管家聽到之後氣得面頰漲紅,當下就出聲反駁,“我們沒有叛變聯盟,從來沒有!蘭克先生調出了多少藥劑,小少爺殺了多少惡鬼!老夫人的兒子都在任務中死了,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歲!你們憑什麼啊……憑什麼!”
夏佐翻了個白眼,低聲喝斥:“憑什麼?憑我要你死在這個破房子裡,你就休想再踏出來一步!”
老管家被塔爾戶在身後,夏佐并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卻是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
“趕緊讓開!”夏佐大聲嚷着,“護着這麼個人你會後悔的。”
“後悔?”塔爾不再跟他廢話,他從背後抽|出了一支箭,拉開了那把有些沉的弓,“我隻會後悔沒早點殺了你。”
箭矢朝着夏佐的門面而去,對方在塔爾拉開弓時就扔出了火|藥。爆破聲讓這一箭偏離了原本的軌道,厚重的煙霧散出嗆人的氣息。塔爾帶着老管家向後退,古堡後門還有一個不為人知暗道,煙霧給了他們絕佳的脫身機會。
然而事不遂願,後門的暗道早已被人包圍。塔爾瞬間意識到家裡可能出了叛徒,隻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暗道的具體方位。他迫不得已隻能護着老管家往樓梯下躲,視線被黑煙掩蓋,他看不清。卻能根據腳步聲判斷人群的靠近。他知道自己被包圍了,周圍混亂不堪的聲音讓他頭疼欲裂,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突突地跳。
塔爾知道自己渾身都在發燙,意識開始變得模糊,周圍的一切都帶上了虛影。他被人下藥了嗎?還是這個煙裡面有什麼東西?
旁邊的老管家發着抖,手死死拽着塔爾的衣袖。卡伽年紀太大了,在這種情況下就連站着都有些困難。
“小少爺,您、您快走吧,”他喘着粗氣,聲音抖得厲害,“我不值得您救的,您不能為了我——”
“安靜點吧,别說話了,”塔爾小聲說,“我不會把你扔下。”
“小少爺……”他還想說什麼,卻險些被迎面而來的一把刀劃開喉嚨。八長老的手下試圖在迷霧之中直取卡伽的性命,根本沒有将塔爾放在眼裡的意思。
塔爾暗罵了一句,他用弓臂擋開了那把刀,卻無法抵擋如此數量衆多的攻擊了,隻能迫不得已把老管家推到地上。後背被彎刀劃出一道狹長的傷口,疼痛激得他轉身射出了一箭,箭矢劃開濃霧接連貫穿了三個人襲擊者的眉心,将他們牢牢釘在了第四個人的喉嚨口。
他的頭如今頭暈得像是被人砸過,身上燙得像是要燒起來一般。熱意從尾椎一路爬到了後頸,遍布了整個後背。
“我他媽總有一天把你們全都剁碎,”塔爾抽|出一支箭,直指着濃霧,“夏佐,你最好今天能殺了我,否則我讓你永無甯日。”
“小子,可别太嚣張!”夏佐的聲音環繞在前廳之中,“大長老特别交代過不能傷你,你可是聯盟的寶貝,隻要乖乖把那個老頭子交出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