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克萊蒙沉聲道，“你知道多少索性一起說了。”

雷恩歎了口氣，把手裡的另一封信紙也展開放在了克萊蒙桌上。他所掌握的聯盟密語并不多，信紙上的内容大多都是塔爾破譯的，因此整章複印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手迹。·那封信上的内容大多是關于支出分配，包括武器、糧草和從伊安迪爾走私的一批金礦産出。雷恩後退到了牆角，看了虞影溯和塔爾一眼，決定把自己變成一個擺設。

他就不該聽信他們兩個的鬼話上這條賊船。

克萊蒙的臉色越看越青，等浏覽完最後一行時直接把信紙拍在了桌上。他的呼吸粗重至極，過了好半晌才緩過來。

“開什麼玩笑？”克萊蒙怒道，“用王國的金礦養聯盟？尤金瘋了嗎？”

“東部氣根毫不知情？”虞影溯笑了，“你們離聯盟這麼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我——”克萊蒙看向雷恩，“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為什麼早不上報？”

“我不知道聯盟的密語，他們來了我才知道信上的内容，”雷恩無奈道，“畢竟……隻有一封内容不明的信根本無法定罪，尤金權勢滔天，修斯都被他壓過一頭，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你們霍姆蘭德家——”

“我都說了多少次了，尤金和我們根本不是一家的！”雷恩深吸了一口氣，“你也姓諾克，你和百年之前的諾克家族一樣嗎？”

克萊蒙忽然沒了聲音，他看着雷恩，半晌都沒有再說話。

“那我們不打擾了，”虞影溯望了一眼窗外，東側的天空已經微亮，“之後還請團長閣下當做從沒看見過我們，畢竟一個吸血鬼混進人類王國實在不是件難事。”

“一起走吧，”克萊蒙壓低了聲音，“雷恩說你們有阿克曼公爵的通行令，加上霍姆蘭德家和我的調令，去都城的路上能省掉不少麻煩。”

雷恩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你不是就希望如此嗎？”克萊蒙坐回了書桌後的椅子上，“雷恩，我隻有一個要求，不要讓我和芙蘭參與到你們霍姆蘭德家和君家的内鬥之中。”

塔爾皺了皺眉，克萊蒙最先關注的并非東部氣根邊境騎士團和聯盟之間可能産生的沖突，而是王國内部的争鬥。他還知道些什麼？百年前的諾克家族又有什麼特殊之處？

“你怎麼突然就……”

“感謝你們救了芙蘭，”克萊蒙低聲道，“我沒有傳聞那麼無私，芙蘭是我的命，所以我不欠你們。”

“隻是為了芙蘭？”塔爾問，“我不在乎你的理由到底是什麼，但也别來搪塞我。”

克萊蒙皺着眉：“她是我唯一的家人。”

虞影溯看着他的眼睛，心知肚明事實并非如他所示那般單純。但這和他們沒有關系，塔爾要的僅僅是一條路，這條路由誰來開啟、怎麼開都無關緊要。

雷恩在一旁無聲地松了口氣，他不知道虞影溯是怎麼一步步把克萊蒙推進坑裡的，這個吸血鬼算計人心的本事太強，會利用周圍的一切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克萊蒙的妥協原因并不重要，他的底線或許是家裡的芙蘭，又或許是尤金的那封信、王國的财産……無論如何，他們将這些附加的條件同一時間陳列在他眼前，輕而易舉地就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着實可怖。

“調令到了就出發，”塔爾說，“你知道我們住在哪裡。”

“邊境騎士團裡有尤金的人，我不保證可以密不透風，出發前盡可能不要被太多人發現。”

“不，他得知道，”塔爾說，“他知道了下一步才能繼續。”

“不用刻意散播消息，我已經聽到外面有腳步聲了，”虞影溯說，“聯盟也能猜到我們會往哪裡走，太過刻意反而會引起懷疑，當做不知道就行。”

他們離開書房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雷恩給他們安排的地方是蒙托帕少有的清淨之地，即使白天也沒有多少行人。

塔爾坐在床邊，一邊擦着那把銀質的小刀，一邊問：“你确定他會主動開口？”

“不難，”虞影溯說，“無論公私，他都得這麼做。”

塔爾收起了小刀，盯着刀鞘上的花紋看了好一會兒。

“如果沒有調令呢？”

“那他會猶豫很久，因為芙蘭，”虞影溯說，“他說自己沒那麼大公無私，其實也隻是因為有個年幼的女兒罷了。”

虞影溯輕而易舉地就能抓住人的弱點，塔爾頓了頓，發現自己似乎也曾經和克萊蒙一樣。和虞影溯共處一室的每一秒都有種被看穿的感覺，好像那道視線一旦落在身上，所有秘密都會浮現在臉上。

“别這麼警惕，我又不會害你，”虞影溯失笑，“你看看芙蘭，她都不怕我。”

“第一眼見你都不會多害怕，”塔爾說，“布雷爾和我說吸血鬼最擅長蠱惑人心，誠不欺我。”

虞影溯失笑：“我是不是要說謝謝？”

塔爾沒理他，直接翻身卷起毯子，抱在懷裡側躺着閉上了眼。

“誰在外面？”他問。

“雷恩，應該是為了調令，”虞影溯走到床邊揉了揉他的頭發，“睡會兒吧，我馬上就回。”

他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合眼了，幾乎是在窗簾遮擋光線的瞬間就失去了意識。

虞影溯開窗的動靜很小，雷恩被他的從天而降吓了一跳，還沒回過神手裡的調令就被抽走了。那上面寫着雷恩·霍姆蘭德的名字，還有都城騎士總團的印章和總團長修斯·霍姆蘭德的簽名。

“人我找到了，但他開價很高，”雷恩低聲道，“他要吸血……血族的獠牙，兩顆。”

虞影溯頓了兩秒，問：“人在哪裡。”

“帕帕羅爾嘉境内，入關正門進去左手邊第四個暗巷走到底，”雷恩語速飛快，“他說隻要東西到位，半天就能造出來。”

血族的獠牙在王國内部的賣價很高，這東西太過稀有，讓大批收藏家趨之若鹜。兩顆血族的獠牙足夠換一個平民家庭一生需要的錢财消耗，他未免有些太貪心了。

“如果第二顆是用來買他的命，那告訴他我答應了，”虞影溯笑了笑，“這也很保險。”

雷恩在太陽底下打了個寒顫。

“他叫什麼？”

“科爾曼，”雷恩說，“科爾曼·哈倫恩。”

塔爾這一覺從上午一路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他蘇醒時虞影溯正坐在窗台上發呆，耳邊的嗚咽持續不斷。他一整天都在斷斷續續地做噩夢，整個人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冷汗浸濕了三張毯子。但虞影溯叫不醒他，擁抱和語言都沒有半點用處。

他知道塔爾不願意睡覺，如果不是累極了甚至都不會合眼。他的黑夜充斥着慘叫和血腥氣，橫屍遍野，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可他睡着了之後身上的一切不适都會盡數消退，那些夢境中的場景讓他有時候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醒來。

直到看見了一雙閃着光的眼睛。

虞影溯坐在他床邊，掌心貼在他的臉頰，很涼。

“我……”塔爾欲言又止，他身上的衣服全濕透了，之前給他新換上的白襯衫看着和沒穿一樣。刺骨的冷意一絲絲浸入骨髓，深秋的清晨很冷，冷得他不住地發抖。

“又做噩夢了，”虞影溯用手背抵着他的額頭，“體溫很高。”

“黑刺出來了？”塔爾輕聲問，“我後頸好燙。”

“嗯，”虞影溯低聲道，“睡着的時候爬到臉上了，現在已經退了。”

背後的滾燙熱意又沿着脊柱爬到了後頸，塔爾想伸手去摸，卻被捉住了手腕。他不知道那些荊棘花紋緩慢攏成了一朵盛開的玫瑰，正中心卻帶着一絲鮮豔的血痕。

“幹什麼？”

“脖子後面有個傷口，”虞影溯想去碰，但那個傷痕很快就被荊棘吞沒，沒留下半點痕迹，“沒感覺？”

“好像沒有，”塔爾頓了頓，“雷恩的文書到了嗎？”

“到了，也找到了僞造文書的人，但那人要兩顆獠牙，否則不做，”虞影溯道，“我覺得他開價太高。”

“獅子大開口，”塔爾皺眉，“他的命也就值一顆。”

他起身脫了身上的衣服，虞影溯順手接過又給了一件新的：“我讓雷恩帶了句話，說還有一顆買他的命。”

塔爾沒忍住笑了一聲。

當日中午十二點，塔爾讓虞影溯在門外等着，自己沿着樓梯走到了雷恩口中那間地下室的門口。科爾曼·哈倫恩表面上是個古董商人，他清楚地知道血族獠牙的市價，也知道這份僞造的調令必定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他沒想到自己需要面對的并非霍姆蘭德家之類有所顧慮的大家族，而是兩個全無後顧之憂的亡命徒。塔爾的出現讓他眼前一亮，可還沒來得及起身，那個面無表情的聯盟通緝犯就擡手把刀抵住了他的咽喉。

“有……有話好說……”科爾曼吓得發抖，“小本生意……不值得您……”

“你要誰的牙？”塔爾問，“新生的血族獠牙也一樣值錢，你覺得呢？”

虞影溯跟在他身後一步步走下了樓梯，眼中血光大盛。科爾曼原本還沒反應過來塔爾口中的新生血族是誰，在看到吸血鬼的瞬間就恍然驚醒。

他們要轉化他。

“不……不……我……我不要錢……我不要錢了！”科爾曼雙腿發軟，“我現在就幫你做，現在就做，不要轉化我……求求你們不要轉化我——”

“那怎麼行？”虞影溯笑着看他，“這可是門技術活，一點辛苦費還是要給的。”

刀刃還在科爾曼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他幾乎要吓得失禁，都得宛若篩糠。

“你要的獠牙我可以給你，一顆。”

“我做！我做！”科爾曼大叫，“今天太陽下山之前！我太陽下山之前就能做好！”

塔爾看了虞影溯一眼，見對方點了頭就收了刀。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枚金币，當着科爾曼的面放在了他的工作台上。

“定金，”塔爾說，“做完之後會把獠牙給你。”

“好……好……”

“如果這份調令有任何問題，我會從琳琅天城回來找到你，”虞影溯笑着說，“你知道的，吸血鬼從琳琅天城到這裡……用不了多久。”

傍晚五點半，邊境騎士團團長的書桌上出現了一張調令。提早收拾好東西的克萊蒙火速處理好了邊境的一系列事宜，他留下了自己的親衛，把邊境騎士團的大權交給了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

他們在午夜時分出發，四五輛馬車浩浩蕩蕩地從東部氣根邊境騎士團駐地駛向西方。前一日的暴雨過後是晴朗至極的夜空，這天是15号，雙月當空，兩條星河縱橫交錯。11月後半的逆潮座閃耀在白龍星系的北方，像是罪惡與複仇之神迪克蘭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