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芙蘭睡在克萊蒙的懷裡，馬車的車輪聲并沒有吵醒她。

“你沒告訴她要離開這裡嗎？”虞影溯小聲問，“小孩子在遠遊前應該睡不着吧。”

“說了，”克萊蒙低聲道，“我說睡醒了就走，她睡得比誰都快。”

虞影溯笑了笑，他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臉蛋，但沒得到任何回應。

“我第一次見到人類的幼崽，”虞影溯看見塔爾捏着一枝白玫瑰，那是克萊蒙從芙蘭床邊拿來的花，“之前抱她的時候就發現了，真的很脆弱。”

芙蘭被照顧得很好，克萊蒙給她用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大半的積蓄都花在了這個女兒身上。

“我之前就想問，”克萊蒙輕聲道，“你怎麼進食？”

“我隻能喝他的血，”虞影溯說，“因為一些特殊的理由，我對除他之外的人幾乎是無害的。”

克萊蒙一時語塞：“他被聯盟通緝……是因為你？”

“不是，”塔爾說，“沒他我已經死了。”

聯盟散出的消息說虞影溯以一己之力屠殺了聯盟四大家族之一的索薩家，而聯盟首席獵人、綽号“鬼殺”的塔爾·斯圖萊特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拒絕了擊殺虞影溯的命令，公然反抗聯盟。

克萊蒙對這個消息始終都持懷疑态度，他和很多慕名而來的人一樣不相信聯盟的“功臣”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在見到他們之後更是堅信了那都是聯盟的陰謀。

“聯盟要滅了索薩家，還有我，”塔爾說，“去琳琅天城也是為了真相……你聽說過涅亞·斯圖萊特嗎？”

“他不是聯盟盟主嗎？”克萊蒙一愣，“你也姓斯圖萊特……”

“我父親曾經的部下告訴我他二十年前就已經身亡，而我半個月前才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塔爾自嘲地笑了，“多可悲。”

“所以聯盟和長老殿也并非一體。”

“是，”塔爾看了眼窗外，把玫瑰塞進了虞影溯手裡，“琳琅天城也是。”

一旁的雷恩實在沒忍住打了個哈欠，他困極了，但除他之外的大人都沒有要睡覺的意思，他不好意思。克萊蒙在他打了第三個哈欠之後實在沒忍住看了他一眼，雷恩困得淚眼婆娑，但就是硬撐着不合眼。

“困了去睡覺，沒人逼你熬夜，”克萊蒙說，“去琳琅天城要一個月，你準備每天晚上都不睡？”

“啊？”雷恩一激靈，“晚上不休息嗎？”

“沒這個意思。”克萊蒙無語了。

虞影溯在一旁輕聲笑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讓雷恩的瞌睡一瞬間全跑了。他忽然明白克萊蒙為什麼不閉眼，他又忘了這裡還有個吸血鬼，而小芙蘭是個毫無抵抗之力的小孩。

而就在此刻，虞影溯突然說了一句“我餓了”。

雷恩的冷汗險些滴下來，他從沒見過吸血鬼進食，但道聽途說的傳言都認為那是血腥至極的場景。

塔爾緩慢地轉過頭擡起了自己的手，解開袖口後三兩下卷到了手肘之上。虞影溯的拇指揉着他的掌心幫他放松手腕上的力道，尖銳的獠牙被月光照得發亮。

“快點，”塔爾皺了皺眉，“困。”

虞影溯笑了一聲，而後張開嘴，四顆獠牙輕而易舉地刺穿了那層皮膚。

雷恩暗暗罵了一聲“我操”。

獠牙貫穿皮膚時并不會發出多少聲音，但吞咽聲卻明顯至極。克萊蒙挪開了視線，他其實聞不到空氣中的血腥味，卻不由自主地捏緊了芙蘭的手。小女孩感覺到了不舒服，但依舊沒有醒過來的意思，皺了皺眉便繼續睡了。

“别讓芙蘭看到，”克萊蒙壓低了聲音，“她……”

虞影溯的進食過程沒有持續太久，他揉了揉塔爾微微發涼的指尖，在傷口愈合之後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放心，”他說，“不會讓她看見。”

馬車在三天後抵達了伊爾亞，洛克家族派人迎接，但被雷恩拒絕了。他不屑和尤金的母族打交道，這群人在他眼裡和鄉野村夫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别。但伊爾亞的繁華程度讓虞影溯有些驚訝，他們在這裡修整，虞影溯花了一晚的時間把這座不算大的城鎮摸了個遍。

洛克家族主要依靠礦産發家，這很難不讓他們聯想到尤金和聯盟交易的那批金礦。但奇怪的是伊爾亞境内除了普通的金币之外見不到任何别的黃金制品，連銀器都少得可憐。

“你是洛克家族依靠礦産發家，他們的礦在哪裡？”虞影溯問雷恩，“這裡市面上并沒有多少礦産相關的東西。”

“王國的礦産最多的就是在北部，伊安迪爾和安薩亞，伊安迪爾有個世界最大的金礦，拉弗雷恩家就是靠這個發家緻富的，”雷恩道，“至于安薩亞，那邊多得是零碎的寶石礦，但土地太過貧瘠，氣候條件也不好，農作物生長困難，經常鬧饑荒。”

“有礦産，沒道理饑荒，”塔爾道，“錢呢？”

“有個說法是被拉弗雷恩家壓榨強奪了，但我覺得不太像。拉弗雷恩家現在的家主年紀不大，叫霍爾·拉弗雷恩，他特别看不起安薩亞這個地方，”雷恩想了想，又說，“你想說是洛克家……不可能吧？這離得也太遠了……”

“有琳琅天城作為中轉點，沒什麼不可能的，”虞影溯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東西，“我在洛克家找到的，随便抓了一把。”

雷恩險些被閃瞎眼。

“鑽石、鴿血紅、祖母綠、貓眼石，還混了個紅色尖晶石，”虞影溯把面前這一堆一個個分了類，“這個紅寶石還是玫瑰型切磨的，羽畫最喜歡的切磨方式。”

雷恩拿起來看了一眼，又默默放了回去：“你懂得好多。”

“羽畫喜歡，那群老古董有時候想讨她歡心的時候就會送一堆，看了二十多年傻子也該記住了，”虞影溯輕聲說，“除了安薩亞，哪裡還有寶石礦？”

“王國内沒有了，但外面有，”雷恩說，“但我對那裡一無所知。”

“特拉古歐森林北部，靠近深淵海的地方也有個礦，”塔爾說，“凍土層下的寶石産量并不大，但質量據說不錯。”

深淵海地處于特拉古歐森林北部，西接過渡帶和極北冰原，是凍土層終年覆蓋的極寒之地。

“如果這樣，那王國每年流失到聯盟的錢……遠比我們想象的更多，”克萊蒙皺着眉，“雷恩，修斯始終沒動作？”

“他太年輕了，霍姆蘭德家水深，他被推到如今的位置一是靠他自己的本領，二……也是為了給人當替罪羊，”雷恩歎了口氣，“見了面就知道了，那是個傻子，光會打架了。”

他們在伊爾亞停留了一天，五天後到達了帕帕羅爾嘉原本的主城——亞恩。虞影溯看見克萊蒙在進城之後就始終抱着一本書，直至出城都不曾松手。那本書叫《甘棠遺愛》，作者是薩利爾曼王國時期的三大文豪之一——阿芙羅拉·尼科諾夫。虞影溯知道這個作者，但這本書卻從未聽說過。

再三日後，馬車随着秋風進入阿隆納。克萊蒙說這裡的煎餅在整個薩利爾曼王國内都很出名，給小芙蘭買的時候順便給塔爾也帶了一份。虞影溯盯着塔爾手裡冒着熱氣的松軟煎餅看了好久，趁着所有人都沒注意直接一口咬掉了一小半。

“你去買一個不行？”塔爾簡直無語，“又不是沒錢。”

“那不一樣，”虞影溯笑了笑，“你手裡的好吃。”

小芙蘭在旁邊吹着煎餅的熱氣，咯咯笑着把東西舉到了虞影溯面前。

“花兒哥哥！給你吃！”

小芙蘭一開始叫他“送花的哥哥”，叫了沒幾天就簡化成了現在的這個。塔爾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愣了兩秒，硬是憋了半天才沒笑出聲。

“我不吃了，”虞影溯蹲下來揉了揉小芙蘭的頭發，“芙蘭多吃點，吃得多可以長高。”

“那我也能和花兒哥哥一樣高嗎？”小芙蘭問。

虞影溯失笑：“當然可以。”

比虞影溯矮了大半個頭的塔爾撇了撇嘴角，把剩下來的煎餅全吃了個幹淨，一口也沒給虞影溯留。

進入12月之後，原本還隻是有絲絲涼意的天氣直接降至了冰點。克萊蒙說這個冬天尤其冷，原本12月底1月初才會出現的冰點氣溫在12月開頭就出現了。

伯特萊姆·布洛卡從羅萊斯傳來的第一個消息在12月初的時候到了他們手中，血族和聯盟的沖突因為結界的關閉而停止了，但羽畫從特拉古歐森林回到羅萊斯後就被徹底架空，如今稱得上是個“光杆司令”。

雷恩在幾日前就已經傳信給了修斯，讓他在看到克萊蒙手裡的假調令之後不要聲張。回信在12月9日抵達了帕帕羅爾嘉和琳琅天城的交界城裡安，修斯雖然把雷恩罵了個狗血淋頭，但字裡行間卻沒有拒絕的意思。

12月10日，沿着羅茵萊河，他們進入了琳琅天城。

羅茵萊河的起源地在極西之地一個名為“靈池”的地方，靈池旁有一棵高聳入雲的巨樹，名為“樹塔”，和法爾伽魯姆齊名，是三棵世界樹之一。除去法爾伽魯姆和樹塔，第三棵世界樹早在千年前倒塌，成為了如今的空中滞橋。

法爾伽魯姆樹冠的覆蓋面積是三棵世界樹中最廣的，卻并非最高。遠在精靈地界的樹塔比它高得多，高到沒有任何一隻精靈登上過樹塔的塔頂。

12月初的靈池依舊溫暖如春，靈池水也一年四季保持着同樣的溫度，朦胧的霧氣中年環繞。這裡是他們的聖地，池邊開滿了雪蓮花。

上任精靈族長泠染的葬禮浪漫而憂傷，他們用樹塔的葉子做成靈柩，裝載着逝者的□□與靈魂墜入靈池的深淵，那裡是所有死去精靈的墓地。他們生于靈池，葬于靈池，在這裡輪回轉世。對于精靈來說最殘酷的刑罰從來都不是被剝奪生命，因為死亡是回歸，更是新生。

可精靈們不願給予他們的先知回歸與新生。

樹塔周圍從不會有雨水，雪蓮花芯會在夜晚發出熒光，讓霧氣蒸騰的靈池蒙上薄紗。

琅軒被一衆精靈壓着跪在雪蓮花叢中，血從右眼的眼眶裡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染髒了他雪白的紗衣。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他看着眼前親手挖去了他眼球的精靈王樊霄，恨意幾乎侵占他的骨髓。

“你其實不用走到這一步，”樊霄輕聲說，“軒兒，你不後悔嗎？”

昔日的稱呼放到如今刺耳至極，琅軒被劇痛刺激得幾乎昏迷，但依舊緊咬着牙，從喉間擠出了一個“不”字。

樊霄像是被這一個字刺痛了，他緩慢地後退，最終轉身回到了王座之上。

“你的靈符在眼球上，我會把它沉入靈池底，為了我們的曾經，”樊霄輕聲說，“後會無期，軒兒。”

靈符是精靈族的象征，被剝奪靈符之人再無回歸的可能，也永遠無法葬于靈池。被放逐的精靈會随着流水被沖下蒂法斯塔大瀑布，成為羅茵萊河中的浮萍，無人再會去在意他的生死。

高座上的樊霄閉上了眼，白金色的長發從肩膀滑落。

羅茵萊河在源頭處不遠就有一道狹窄的支流，直通赫蘿山系。琅軒被一塊巨石阻隔了向前的路，最終随着旋渦投入了赫蘿支流的懷抱。赫蘿支流途徑赫蘿大裂谷，一部分彙入山脈中的落日泊，另一部分則繼續向下，與從法爾伽魯姆内分出的支流彙合。

12月中旬，離開赫蘿大裂谷的君煌原本是為了去落日泊看從極北冰原來過冬的冰原鶴群，卻在河水裡撿到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精靈先知。故人的學生在此刻出現仿佛一個笑話，君煌把他撈上來後歎了口氣，本不想管，可身邊的大貓卻湊了上來。

“崽崽……”君煌無奈，“你想管他嗎？”

崽崽叫了一聲，試圖用頭頂把琅軒掀起來，但奈何姿勢太過别扭沒有成功。君煌歎了口氣，他單手把琅軒從地上撈了起來，又讓崽崽站在了自己肩上，赤|裸的後背生出了一對銀白色的龍翼，在數次扇動之後騰空而起。

“那今天看不到冰原鶴了，明天再來吧，”君煌揉了揉崽崽的腦袋，“你真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