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夜雪
黑市有個關于月光流畔的傳說,說這裡是流落在外的那些精靈們的天堂和故鄉,也是天街上所有精靈的歸宿。但天堂容不下泠茵,也同樣容不下生于黑夜的血族。
“好嗆,”虞影溯無奈地揉了揉鼻子,“這裡的氣味太可怕了。”
精靈身上的氣息是他們種族的縮影,強大的木精靈會讓人感覺身處密林之中。這種混雜着松香和濕潤泥土的氣味通常而言會帶着沁人心脾的效果,可也同樣過猶不及。
不過塔爾的嗅覺沒那麼靈敏,他隻感覺到了很淡很淡的氣息。
“五感太強也不全是好處。”塔爾挽起袖子。
虞影溯忍不住笑了一聲:“好處總比壞處多。”
“是嗎?”塔爾問他,“那是誰剛才跟我說‘好嗆’?”
虞影溯不禁失笑。
月光流畔裡的味道像是壓縮了一整個世界,水腥味炭火味、森林土壤味、還有正午烈日的味道。雪白的庭院門口沒有招攬生意的妓|子,樓閣和水池用的都是雪白的石料。
玄逐歸就坐在三樓的窗邊翹着腿,手裡拿着一杯凰笙剛給他斟滿的果酒。
“他發現不了你,”凰笙說,“狗鼻子都不管用,血族到了這個地方肯定嗅覺失靈。”
“我聞着挺好啊,你身上帶着陽光的味道,”玄逐歸笑道,“怎麼?他們欣賞不來?”
凰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接話。
玄逐歸倒也不在意,他喝了口酒,又問:“姐姐,你說他們來找你做什麼?”
凰笙下意識地開了靈符,一睜眼就看見了塔爾周身的一團漆黑。但她沒吭聲,隻是笑了笑:“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兒知道去?”
她的靈符在左手的掌心,倒酒時微微發光的金色紋路若隐若現。玄逐歸盯着看了半晌,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你們當先知的……都是光精靈嗎?”
“大部分吧,”凰笙垂着眼說,“我恨不得把靈符剝了,可隻有靈符還在我才能護住月光流畔,你說這像不像……長在肉裡的鐐铐?”
玄逐歸笑了笑,心說其實人人都是如此。
“你還沒說這趟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凰笙坐在一旁的藤蔓椅子上,“不隻為了看熱鬧吧。”
玄逐歸失笑:“别把我想得這麼心思深沉,其實我也隻是好奇他們究竟會不會來,至于來了之後要幹些什麼……如果他想說,會告訴我的。”
凰笙沒有回應,撥弄着藤蔓上的葉片,等到房門被敲響才有進一步的動作。精靈侍者說有兩位異族來訪,他們并沒有上來的打算,駐足于庭院的噴泉前。
“讓他們稍候吧,我十分鐘後下去。”
玄逐歸一挑眉:“十分鐘?”
凰笙等屋外的腳步聲消失後擡起了掌心,一道金色的流光閃耀過後,透明的屏蔽罩便籠罩了整間屋子。玄逐歸皺了皺眉,他心知凰笙如此必定有要事相談,但這樣的陣仗還是第一次。
“别吓我,姐姐,”玄逐歸靠在窗邊,“怎麼了這是?”
“我幾天前做過一次預言,在天街……看見了魔族,”凰笙低聲道,“莫蒂蘭恰平原上有人類和精靈的屍體,無數動物在濱塔西斯平原狂奔,逃避災禍。”
玄逐歸一愣,問:“你的意思是……戰争?”
“這不是最主要的,亂世當頭,會有戰争我并不意外,”凰笙說,“但樊霄不會攻打薩利爾曼王國,這對他而言毫無意義。東征所需的傳送法陣數量太過龐大,若非必要,精靈族……精靈帝國不會攻打法爾伽魯姆。”
玄逐歸一瞬間想到了塔爾先前和他說過的那些話,聯盟的爪牙已經伸向王國内部,既然凰笙笃定樊霄不會攻打如今的王國,那如果……琳琅天城易主了呢?
“時間,時間是什麼時候?”玄逐歸問,“或者季節,季節呢?”
“次年,春季或者夏季,萬物複蘇的時節,”凰笙沒有隐瞞,“追羽,你應當知道其中緣由,我告訴你這些也是為了換一個機會。”
“你說。”
“西南受到牽連的概率很小,我有很多族人至今都生活在西南邊陲小鎮法拉特亞,如果可以,開春之前我想把月光流畔裡的一部分精靈轉移到西涼川,或者巴哈慕森林之外,”凰笙皺着眉,“天街已經不安全了,但我沒辦法從魔族手裡守護那麼多精靈,法爾伽魯姆内的靈力有限,我……做不到。”
玄逐歸低頭盯着手裡的酒杯,他用指尖敲了敲沿口,讓清脆的聲響敲擊自己的耳朵。
“巴哈慕年後會有暴動,每年如此,”玄逐歸說,“今年塔爾和虞影溯會去,就是樓下那兩位。我可以讓精靈僞裝成人類混進隊伍,但你也知道,這騙得了普通人騙不了他們。”
“我無意隐瞞,”凰笙說,“這場浩劫會席卷世界,有些事情即使我不說,他們也必定能猜到。”
“我知道聯盟會打進來,但我不知道會有魔族出現,”玄逐歸擡眼,“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魔族結界一旦被破,山脈以南的生靈根本無法承受北大陸的暴風雪。”
“魔族并不可怕,人類對他們的誤會太深了。魔族結界并非為了保護山脈以南,也同樣是給北大陸喘息的時間,”凰笙歎了口氣,“真正可怕的是古代惡魔,但你知道嗎,從千年前的屠殺開始,他們留下的陰影至今都在影響這片大陸的未來。”
玄逐歸沒有說話,他不明白。
“他身上有屬于古代惡魔的氣息,但那不是名譜上的任何一位,”凰笙望向窗外,“那是個新生的幼崽,還遠遠未到長成之日。”
玄逐歸一愣:“塔爾?他是魔?”
凰笙搖了搖頭,揮舞着指尖撤除了屏障。
“十分鐘到了,”她說,“我去去就回。”
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于凰笙而已不過是看一眼的事情,她幾乎是看見塔爾的瞬間就知曉了他們的來意,因為那孩子幾乎把一切都寫在了眼睛裡,不像他旁邊的吸血鬼。
但直到凰笙去而複返,玄逐歸都沒有得到那個問題的答案。
他看見窗台上停了一隻信鴿,鴿子的尾羽被染了黑色,是從玄家家主那裡來的信。父親的字迹一如既往,就連紮裹的細繩都是一樣的綁法,但不知為何,他指尖碰到信箋的刹那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一陣驚慌。
問候的字句也如常,但玄逐歸在最底下的信紙邊沿看到了一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
相信埃爾文·羅蘭。
玄逐歸記得他是如今聯盟明面上的主事者,四大家族之一如今的家主。父親的這句話透露了太多信息,如果聯盟的主事者都效力于原本的盟主,那麼大長老如今究竟掌握了多少權勢……
他手邊沒有紙筆,隻能把信揣進了懷裡,讓信鴿回玄家宅邸等候。而就在此時,凰笙就回了房間。
“這麼快?”玄逐歸有些驚訝。
“心裡都揣着明鏡,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情,”凰笙歎了口氣,“他們身上……有水精靈的氣息。”
玄逐歸皺了皺眉:“是你說的那個罪人?”
“不一定,庭院裡的噴泉幹擾了我的判斷,”凰笙頓了頓,“那孩子讓我告訴你,他流着一半來自魔族的血,天生就半隻腳踏在死亡線上。”
玄逐歸愣了一下:“這是他的原話?”
“我這麼告訴他的,他讓我也這麼告訴你,”凰笙低聲道,“還有……他說如果你不願意與魔為伍,可以趁早退出。以年末的聚會為界,在那之後,背叛于你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玄逐歸笑了:“這句話是虞影溯說的吧?”
凰笙點了點頭:“那個血族,有點奇怪。”
“怎麼說?”
“我從前見過血族,他們像一群行屍走肉,沒有靈魂,不知道用什麼支撐着意識,但他不一樣,”凰笙若有所思,“他很……完整。”
玄逐歸沒明白這是種什麼說法。
“所以,我不建議你與他們為敵,”凰笙說,“我看不見他們的未來,但那絕非一條死線。大陸上一直有個傳說,說斯圖萊特家的人逢亂必出,且擁有着翻雲覆雨的本領。我至今不知這個傳說的真實性究竟如何,但據我所知,千年前的古魔大戰期間……他們家族就曾經出現過這麼一号角色。她叫洛維安娜·斯圖萊特,原本是人類,後來轉化為血族并改了姓氏。”
“改成什麼了?”
凰笙皺着眉思考了片刻,也不确定:“好像是……伯蘭?這不重要,我是要勸你——”
“勸我别與塔爾為敵,我知道,本來也沒這打算,”玄逐歸笑了笑,“他挺好的,虞影溯也挺好的。他們雖然不是人類,但比我見過的很多人類都更像人。”
玄逐歸仰起頭,将一整杯酒一飲而盡。
“先知,”他說,“上次的預言……怎麼樣?”
“幫你看看玄家嗎?”凰笙頓了頓,“有顆星星稍縱即逝,但流星并未隕落。我在天際看見明亮的晨星吞沒了落月留下的光暈,黎明随即降臨。”
玄逐歸一愣:“什麼意思?”
“我隻能說這麼多,”凰笙看着他,“其實先知的預言基本都是些模棱兩可的東西,解密之後正确與否……因人而異。”
“啊……”玄逐歸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說,“那我不解了。”
“好主意,”凰笙笑了笑,“不過一般人忍不住。”
“我不是一般人,”玄逐歸也笑了,“是吧?”
塔爾原本想去月光流畔的白色建築物内看看,但被虞影溯攔了下來。這座充斥着水精靈氣息的噴泉能夠成為一層僞裝,雖然并不确定凰笙是否能從他們身上感受到泠茵的氣息,但小心行事總沒錯。
虞影溯無法直接從凰笙的臉上讀取他想要的答案,但他不認同塔爾會是那個半隻腳踏在死亡線上的人。
“她回頭之後用法術跟我說了句話,”塔爾突然說,“說我的靈魂正在被另一半的血脈侵占,但不知道是好是壞。”
“按理說,混血的身|體特性原本就應該有雙面性,尤其是占比各一半的,”虞影溯頓了頓,“是以前被什麼手段壓制住了?”
“可能吧。”
他們一步步朝着天街入口走去,皚皚白雪被狂風吹進了溫柔鄉,落在了塔爾的肩頭。虞影溯伸手捉走了那粒雪花,是個很規則的六邊形。
“還去玄逐歸家裡喝酒嗎?”
塔爾的腳步一頓。
“去,”他說,“如果他不讓我進去,那就再說。”
騎士總團的行動從午夜時分就已經開始,虞影溯和塔爾回到小屋時,尤金·霍姆蘭德宅邸的方向傳來了一聲巨響。濃煙裹挾着烈火點燃了破曉時分的夜空,那片地區位于皇城的繁華地帶,喧鬧的人聲不過多久便驚醒了睡夢中的琳琅天城。
帝師尤金藏匿吸血鬼的消息在清晨時分就成為了城中最大的新聞,那位名為阿蒙·費爾德裡恩的血族被扭送到了騎士總團的地牢之中,此後便銷聲匿迹。琳琅天城的居民們都知道那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即使是血族也同樣如此。
但三日後的夜晚,荒鶴告訴他們阿蒙被雷恩帶回了霍姆蘭德本家。
“雷恩說他有大用,如果不放心可以随時查崗,”荒鶴苦笑着聳了聳肩,又道,“武器庫需要帶去西南的裝備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貨運的隊伍會在年前就出發,阿諾德先生也會跟着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