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呢?”塔爾問。
“公爵閣下年後再出發,騎士團和皇家還要撰寫調令,希望能幫你一把,”荒鶴笑了笑,“至于尤金,他被軟禁在王宮裡了,暫時掀不起什麼風浪。”
“隻是軟禁?”虞影溯問。
“證據不足以直接入獄。”
“多謝,”塔爾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去西南氣根前我要見一次君弦,讓她找個時間吧。”
荒鶴應下之後便離開了,虞影溯知道塔爾心裡裝着事,卻也并不打算多問。
“他在王宮裡無法與外界聯絡,先前的布置隻能按照既定的計劃進行,沒辦法靈活變通,”塔爾低聲道,“就會容易出錯。”
“王宮裡會有他的内應。”
“不一樣,消息傳遞的速度和準确性都會受到影響,一網打盡不太可能,總不能直接殺了他。”
虞影溯笑了:“殺了可就得不償失了。”
“那太虧了,”塔爾坐到床邊,盯着牆上挂着的捕夢網,輕聲說,“又下雪了。”
特拉古歐森林裡也下起了雪,冬季讓針葉林披上了白霜。聯盟的行動不加掩飾,埃爾文聽無數人跟他說羅伊爾成為了聯盟新的首領,正集結軍隊擇日入侵薩利爾曼王國。
獵人們口中的羅伊爾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家族繼承人成為了冷酷的“首領”,殺伐果決。埃爾文想親自問羅伊爾要個說法,可等了近一個月都沒能和兄長見上面。
埃爾文知道他躲不了多久,跨年夜的羅蘭家不能少任何一個人,除非身死。他天黑之後就守在了門邊,将近午夜才等來了那個披着風雪的人。
“埃爾文?”羅伊爾有些驚訝,他以為這孩子已經睡了,“怎麼站在門口?這麼晚了,母親呢?”
埃爾文這個年齡的孩子幾乎藏不住心事,有時候羅伊爾會覺得這些年的養尊處優對一個生活在森林裡的孩子而言并非什麼好事,他直白而天真,一旦離開庇護,從前未曾遇到的危險就會成倍奉還。
“你去哪裡了?”埃爾文問,“他們說你要去打王國,是真的嗎?”
羅伊爾在心裡歎了口氣。
“說話啊哥哥,”埃爾文咄咄逼人,“隻要你親口否認,無論别人說什麼我都不會再相信。”
羅伊爾還站在屋檐之外的風雪之中,披風阻隔了溫度,雪花很快就讓他沾上了一抹雪白。埃爾文在冷風裡顫抖,也不知是因為得不到回答,還是因為冬風過于寒冷。
“哥,”埃爾文說,“你回答我。”
羅伊爾垂下眼簾,低聲問:“想聽我說什麼?”
“你——”
“既然都知道答案了,還特地來問我幹什麼?”羅伊爾緩緩擡起了頭,“我隻是回來看看母親,别浪費我的時間了,她在哪裡?”
埃爾文瞪着眼睛,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埃爾文,我沒空陪你玩,”羅伊爾說,“回去,我去見母親。”
埃爾文的眼眶瞬間紅了,他想說話,但張口的瞬間語言都成了無力的嗚咽。他在數不清個深呼吸之後才找回了說話的能力,眼前的兄長變成了他前所未見的陌生模樣,殘忍而無情。
“你會後悔的羅伊爾,”埃爾文顫抖的聲音帶着哭腔,“你會後悔的!”
羅伊爾抿着嘴,他指甲已然嵌進掌心,滲出了血。疼痛被寒冷吞噬,羅伊爾突然笑了一聲,膝蓋一軟,看上去卻像是朝前走了一步。埃爾文見了他的動作之後猛地後退,“戒備”二字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哥,你比我大十九歲,羅蘭家是你的,我搶不走,”埃爾文梗着聲,“但我知道四大家族是幹什麼的,我不接受你的選擇。”
他們之間隔着羅蘭家厚重的大門,成了高不可攀也深不可越的一道天塹。他的弟弟連骨架都還沒長開,肩膀消瘦又單薄。羅蘭夫人原本就不打算讓埃爾文趟聯盟這灘渾水,他從小就不曾練武,連課程都多數與王國内部銜接。
他是個正直的孩子,也因此不适合留在這片是非之地。羅伊爾不知道自己還能護着如今的羅蘭家多久,一旦戰争開始,沒有人能夠幸免。
“你說了算數嗎?”羅伊爾看着他,“你在這個家裡的一切都是我和母親給的,想要讓你失去一切也不過一句話的事情。沒了我們你還能去哪裡?去芬羅平原喂狼嗎?”
“我就是喂狼也不和你一起!”
“那你滾吧,”羅伊爾說,“記得臨走前和母親告别,我不想連這件事都要給你擦屁|股。”
埃爾文的眼眶盛不住淚水,他渾身都在顫抖,喘不上氣。
“你……不是我哥哥……”
羅伊爾笑了,他走到埃爾文身邊,單手按住了他的肩,低聲道:“的确,我和你沒有血脈關系,但父親母親收養我的時候說過……不管未來如何,我都是羅蘭家唯一的繼承人。”
“什——”
“埃爾文,你比我小十九歲,我不對孩子動手,”羅伊爾與他擦肩而過,“但你也該長大了。”
刻意的腳步聲打斷了争吵,埃爾文猛地回過頭,看見母親從樓上緩步走了下來。羅蘭夫人穿着白色的棉布長裙,這不該是新年的夜裡該有的裝束。
“埃爾文,回你的房間去吧,”羅蘭夫人對着自己的孩子露出了微笑,“夜深了,今夜雪大,早些睡吧。”
“媽……”
“夫人,”埃爾文這一聲微不足道的呼喚被羅伊爾完全蓋了過去,“我回來找您。”
“你倒是挺及時,”羅蘭夫人說,“埃爾文,上去。”
“媽媽我——”
“上去,”羅蘭夫人沉聲道,“來人,把小少爺帶上去,關門伺候他睡覺。”
“我不上去!”
“埃爾文,”羅蘭夫人看着他,“你脾氣鬧夠了嗎?”
埃爾文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想說自己不是在鬧脾氣,錯的根本就不是他,但看着母親的眼睛時除了掉眼淚什麼都做不了。
羅伊爾說得對,他還是個小孩,小孩在這個家裡沒有話語權。埃爾文深吸了一口氣,他一言不發地跑上了樓梯,直到摔門聲傳來,羅伊爾和羅蘭夫人才相視一眼,松了口氣。
屋内的溫度高,羅伊爾肩上融化的雪花浸濕了披風的毛皮,他沒有更衣的打算,和眼前的羅蘭夫人仿佛身處兩個季節。羅蘭夫人忽然覺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這個當了她三十多年兒子的男人上次見面還是沒被歲月留下多少痕迹的模樣,卻因為僅僅兩個月的勞碌就變得滄桑。
他們聽見了微弱的聲響,可能是躲在樓上的埃爾文去而複返,想偷聽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可這個家裡誰不知道那個幼子是什麼脾氣,羅伊爾深吸了一口氣,叫了一聲“夫人”。
“你之前好歹還叫我母親,現在連這個都沒了?”羅蘭夫人語氣冷硬,“羅伊爾,沒有羅蘭家,你早就死了。”
“我不敢忘了救命之恩。”
“我看不出來你不敢!”羅蘭夫人聲色俱厲,讓樓上窸窣的聲響猛地停滞,連呼吸聲都斷了,“我不敢對聯盟首領不敬,但我死都想不到聯盟有一天會冠上羅蘭家的姓!”
“我知道聯盟姓什麼,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過去?”羅蘭夫人給他使了個眼神,告訴他自己瞥見了埃爾文的衣角,“這才多少年?二十二年還是二十三年?你、長老殿、還有那群吸血鬼獵人們就忘了家是怎麼來的,這片森林原本應該屬于誰了?”
“我們邀請過斯圖萊特家的後人,可他不僅拒絕了,還帶着通緝榜首的血族公然叛逃,”羅伊爾說,“他背叛在先,斯圖萊特家的人早已經抛棄了森林和聯盟,難道我們也應該随之腐朽?”
“可他知道什麼?”
“對他而言,無知本身就是一種罪過,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憑什麼還占着那個位子?”羅伊爾皺着眉,“建立聯盟的是他父親,不是他。”
“所以你也是這麼對埃爾文的,”羅蘭夫人笑了笑,“他也什麼都不知道。”
羅伊爾沉默了,他朝着樓上揚了揚下巴,但羅蘭夫人搖了搖頭,告訴他埃爾文還在那裡。
“他該有自覺,”于是羅伊爾說,“這個家裡不需要廢物,聯盟也不需要廢物。就算母親想讓他不再受聯盟掣肘,未來能夠融入人類的社會……可那裡也同樣不需要廢物。”
他們聽到了磕碰的聲響,奔跑的腳步聲緊随而至。躲在樓梯拐角的埃爾文跑了,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敗者,從出生到現在連家裡人的認可都不曾得到過一次。
羅蘭夫人歎了口氣,她皺着眉望向羅伊爾,欲言又止,最終也僅僅是搖了搖頭。
“進來坐坐?”羅蘭夫人問他。
“不了,謝謝母親,”羅伊爾說,“他會恨我的。”
“他不知道其中因果,比起盲目的跟從,我覺得現在的局面不算壞,”羅蘭夫人走下樓梯,“他是個好孩子,能明辨是非。”
羅伊爾笑了。
“我不知道你的計劃,這種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也别告訴我,”羅蘭夫人說,“我隻有一個請求,無論如何,不要讓羅菲爾那寄宿到埃爾文身上。”
“我就是為此而生的,”羅伊爾低聲地笑,“母親,我該走了。”
“留下吃頓飯?”羅蘭夫人問他,“回都回來了。”
“不了,這也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叫您母親了,”羅伊爾一笑,“母親,再見。”
他踏進了風雪,羅蘭夫人并未與他道别,站在寒風之中目送他遠去。牆角後的埃爾文捂着嘴,他并未走遠,發軟的雙腿徹底失了力道,癱坐在地上。
羅伊爾在新年夜寒冷的風中打了個寒顫,他叫出了羅菲爾那,說讓他幫忙擋個雪。
“這位先生,契約惡魔可不是這麼用的,”羅菲爾那用法術給他造出一個穹頂,“你弟弟其實沒走遠,我感覺你應該知道。”
羅伊爾輕輕應了一聲。
“大長老給你下的毒我沒轍,也不知道你還能活多久,”羅菲爾那漂浮在半空,“毒發之前我得解除契約,落霄這東西會牽連我,我還不想死。”
“我知道,”羅伊爾頓了頓,“盟主也是因為……”
羅菲爾那聳了聳肩,沒肯定,也沒否認。
“不能說嗎?”羅伊爾問他。
“别害我了,你知道他爹不讓我說,”羅菲爾那歎了口氣,“涅亞厲害啊。”
羅伊爾不準備追究,他朝着石殿的方向走,在特拉古歐森林的積雪上留下了一串腳印。
然後鐘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