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川邊境的小城正值旱季,即使地處巴哈慕森林的邊緣也感受不到多少濕潤水汽。法爾伽魯姆凸出地表的根系在八大城邊境逐漸沉入地面,天空變得更加開闊,塔爾總感覺遠離琳琅天城之後,那股窒息感逐漸消退,似乎跟随着法爾伽魯姆的根系一同沉入地底。
草木和泥土的氣息充斥着西南氣根,他爬到了邊境騎士團指揮處的屋頂上,入眼便是一望無際的巴哈慕森林。這裡和特拉古歐森林完全不一樣,冬季的巴哈慕沒有落葉也沒有雪,遠處層疊的山巒被濃厚的深綠色覆蓋,像是換了一種顔色的積雨雲。
“樹不算高,”虞影溯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但好像更茂密。”
塔爾知道他這是在和特拉古歐森林比較,這種地形分布對他們而言更适合隐匿身形,因為樹葉幾乎能完全遮蔽他們。
“霍姆蘭德家的老家主死得不是時候,修斯來信說尤金不會上位,但想讓雷恩擔責,”虞影溯繼續說,“但雷恩拒絕了這個提議,他說他沒有後代。”
塔爾皺了皺眉,他對人類的權力鬥争反應遲緩,要不是虞影溯說起,他都忘了雷恩甚至沒結婚。
“這算是……他的籌碼?”
“或許稱作‘退路’更合适,”虞影溯說,“他可能是為了讓修斯坐穩家主的位置,但他或許沒想到……修斯也拒絕了。”
塔爾倒是并不意外:“修斯又不是傻子。”
“一旦他坐上這個位置,那就隻會是尤金·霍姆蘭德的替罪羊,他心裡有數,”虞影溯說,“可如果給了尤金推自己人上去的機會,或許等到聯盟入侵,霍姆蘭德家就能坐享從龍之功。”
塔爾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他和修斯提過很多次讓他與尤金公開劃清界限,但這個提議最終被君弦否決了。他不明白人類大家族之間的糾葛,但虞影溯或許明白,畢竟他從小到大都生活在類似的地方。
“弄不明白。”塔爾小聲說。
虞影溯笑了笑,擡手撩起了他的發尾:“君弦知道霍爾·拉弗雷恩和尤金的關系,而拉弗雷恩家族是如今琳琅天城最富有的家族,換了你,你會選擇和他們撕破臉嗎?”
塔爾頓了頓,搖了搖頭。
“表面上說,霍爾還沒有叛變,而一旦和尤金劃清界限,那就說明霍姆蘭德主家不再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撐,”虞影溯說,“那他們能從哪裡獲得用于運作整個王國的财富?”
“可不止拉弗雷恩家有錢,”塔爾皺了皺眉,“玄家,阿諾德公爵,還有别的侯爵伯爵家族,難道加起來比不過一個霍爾?”
“的确,所以你也知道了,錢不是最主要的問題,但很多大家族相加才能與一個拉弗雷恩家相提并論,這才是最主要的問題,”虞影溯低聲道,“君弦要的是平衡,至少在老國王死之前,王國的局勢不能有太過天翻地覆的變化。”
塔爾沒說話,但再怎麼遲鈍也明白虞影溯所謂何意。
“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堅持要捏着霍爾·拉弗雷恩了?”虞影溯笑着問他,“他現在是一根軸,有了他就能控制法爾伽魯姆内部的經濟命脈,所以君弦明白在尤金徹底落網之前不能動拉弗雷恩家,尤金和霍爾之間的牽扯過密,她要規避一切暴露的可能性,不能讓最後一點底牌暴露。”
可霍姆蘭德家不可能一直都沒有家主,可雷恩和修斯雙雙拒絕後,這個原本炙手可熱的位子立刻就變成了燙手山芋,人人避之不及。
“我們決定不了人類内部的事情,”虞影溯揉了揉他的頭發,“等西南氣根的事情處理完,回去了再見機行事吧。”
騎士團駐地距離西涼川和蒼炱的邊境有一定距離,塔爾為了探查并未将自己抵達譚城的消息告訴西南邊境騎士團團長左恒,但他們既然已經出現,不免會有知情者通風報信。呈至琳琅天城的書信中隻寫明了西南氣根以外的騷亂,但明眼人都心知肚明,暴動可不止在巴哈慕森林。
“等今晚,”塔爾說,“既然他知道我們到了,那自然也有别人會知道。”
琳琅天城來使的出現給本就在失衡邊緣的西南氣根添了一把火,當日入夜,一場大火席卷了邊境騎士團駐地。塔爾被街道上淩亂的腳步聲驚醒,一睜眼就看見虞影溯站在窗邊,手裡捏着一張信紙。
“左恒被拖出來的時候已經燒糊了,”虞影溯說,“沒什麼大事,你繼續睡?”
“太吵,睡不着,”塔爾從床上翻身而起,“誰放的火?”
“一個叫阿木的人,自稱巴哈慕守衛軍。”
塔爾在文書資料裡見過這個稱号,他們的統領名為帕加羅·瑟伊,出生于琳琅天城的貴族世家。
“他人呢?”塔爾問。
“地牢。”
左恒的死太過突然,恰巧副團長桑荏幾日前回了蒼炱西樓,讓邊境騎士團一時間成了無主之地。都城調令迫使臨時接任的指揮官交出了西南氣根的控制權,塔爾拿着鑰匙獨自一人打開了鐵栅欄的門,在角落裡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阿木。
“他還是個孩子,”虞影溯在黑暗中低聲道,“肋骨刺穿了肺,救不活。”
阿木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進來,身體在鐵門響動之後猛地繃緊。預料之中的打罵始終沒有出現,他在聽見陌生的對話聲後費力地擡起頭,扯得傷口生疼。
塔爾蹲下身觸到了他頸側的動脈,他心髒的跳動頻率過快了,顯然已經失血過多。
“為什麼殺左恒?”塔爾低聲問他。
紮穿他肺部的那根肋骨并不會影響到說話,但阿木張了張嘴,隻能從喉嚨裡發出些沙啞的嗚咽。
他的舌頭被臨時指揮官割斷了。
“我們救不活你,如果不想死得不明不白,那就回答問題,”塔爾的聲音很沉,“點頭或者搖頭。”
阿木癱軟在地面的指尖猛地收縮,他抓住了塔爾的褲腿,艱難地挪動脖子,點了頭。
“你和左恒有私仇嗎?”塔爾問。
阿木再次點了頭。
“你一個人不可能做到綁住他并放火,同時還不留下任何痕迹,”塔爾說,“邊境騎士團裡有你的同伴嗎?”
阿木睜着一雙眼睛頓了很久,半晌之後顫抖一般搖了搖頭。
“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殺人,左恒罪有應得,”虞影溯伸手撩開了他額前淩亂的碎發,“阿木,你恨他嗎?”
阿木沒有猶豫,他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又張着嘴想要說話,卻還是失敗了。
“那還是上一個問題,”虞影溯的拇指擦除了他臉頰上的血污,“邊境騎士團裡有你的同伴嗎?”
他們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虞影溯的動作讓塔爾有些意外,他身邊的血族垂着眼簾,一雙眼睛閃着攻擊性并不強的暗光,指尖一下下安撫着阿木。塔爾頓了頓,半晌之後觸碰了那隻抓着自己褲腿的手。他掌心的溫度很高,像是給瀕死的孩子注入了最後的一點生命力。阿木艱難地伸手,就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寫了一個字——“姐”。
“他殺了你的姐姐?”虞影溯低聲問,“還是……不止殺了。”
淚水湧出了阿木的眼眶,但塔爾看得清楚,他分明在笑。他的唇齒一開一合,那是一句很好辨别的話,“我報仇了”。
“你會寫字,是你姐姐教你的嗎?”虞影溯問,“那她比我的姐姐好多了,我姐隻會揍我。”
阿木看着他,眼神有些渙散。
“他的家人也被殺了,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虞影溯指了指塔爾,“你很了不起,我們都還沒能複仇,你做到了。”
阿木的嗓子裡發出含糊的聲音,搭在塔爾掌心的那隻手抽動了一下。塔爾就着燭火的微光看見了他被剪斷的小指,其餘的指甲也被盡數拔除。他知道這是什麼感覺,這麼多的痛苦能讓一個人在很短的時間内徹底失去意識,他們會投降會退縮,但也有人直到死都不會妥協半分。
塔爾幾乎是捧着那隻手,注視着阿木的眼睛問:“你相信我嗎?”
阿木點了頭。
“我們想找到帕加羅,”塔爾說,“但森林太大,我們的時間有限。”
不過片刻,地上的肮髒污垢被血迹劃開,扭曲的“山谷”二字印在地上。
“謝謝,”塔爾輕聲說,“你傷得太重了,想回家嗎?”
阿木的眼睛被搖曳的燭火照亮了,他揚起了嘴角,用僅存的力氣靠向了虞影溯的手。骨骼斷裂的聲響稍縱即逝,虞影溯的動作很快,在那抹笑容還未消失之前合上了他的眼睛。
“他走了,”虞影溯低聲道,“塔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