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看着自己掌心的那隻手,泥土、灰塵、血液和地上的幹草混在一起,但他卻覺得這比琳琅天城角鬥場裡的積雪還要幹淨。
“我以前覺得這很傻,為了報仇把自己搭進去,”塔爾低聲道,“但複仇成功的英雄不該死在惡人手裡。”
虞影溯笑了,問:“那現在?”
“手髒了,”塔爾說,“那就洗幹淨。”
西南氣根的臨時指揮官是原本騎士長左恒的副手,名叫左遷,同樣是左家人。他知道自己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這位從都城空降而來的使者,在見到塔爾後便邀功一般貼了上去。
“先生,建議您不要靠近,”虞影溯跟在塔爾身後出了地牢,好心提醒他,“我的小主人不喜歡被陌生人碰。”
他并未掩飾身份,琳琅天城霍姆蘭德家豢養吸血鬼的通告幾天前就抵達了譚城,也因此沒有人能在看到虞影溯的眼睛後依舊沉着。左遷的動作卡在了半路,他一時間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但還沒來得及繼續表忠心就被塔爾打斷。
“你下令給他上刑?”
左遷連忙點頭,邀功一般說:“是我是我,您遠道而來整治山匪,下官總得——”
他連話都還沒說完就見寒光一閃,腰間的佩劍眨眼間徑直貫穿了他的左胸,又以極快的速度離開了傷口,劃開了他的咽喉。周圍跟随而來的騎士們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被虞影溯繳了武器,吸血鬼眼中的血光大盛,顯然是起了殺心。
“現在開始我就是西南氣根邊境騎士團的總指揮官,如果我不在,就聽他的,”塔爾沉聲道,“南樓左家私吞軍費證據确鑿,主謀已死,南樓事宜交由琳琅天城接管,有問題嗎?”
沒有人回答他。
“那就當諸位默認了,”塔爾環視一周,“玄青栎在嗎?”
一個消瘦的少年朝前邁了一步,他看着塔爾,似乎是在确認他的身份。
“你留下,别的人去找口棺材,”塔爾指着地上的屍體,“再把這個死人扔去森林。”
在場的一共八人,但最終留下的卻不止玄青栎,還有一個金發的男性。他看上去穩重而内斂,眼角的細紋暴露了他的年齡,但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
“兩位……大人,”他低聲說,“恕我冒犯,但左遷……”
“佩卡曼金,”玄青栎抓住了他的手臂,“退後。”
塔爾盯着佩卡曼金看了半晌,問:“你的親信?”
“我哥說過玄家不養廢人,我在這裡不可能什麼勢力都沒有,”玄青栎沒有否認,“他之前傳信說你要來,讓我……多注意。”
虞影溯覺得這個詞用得可真妙。
離開的幾個騎士效率很高,他們把栎木棺材擡到了血泊邊,正準備把左遷的屍體裝進去就被阻止了。塔爾讓他們離開,同時也默許了佩卡曼金留在玄青栎身邊。
“跟我下去,”塔爾對玄青栎說,“就你。”
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了樓梯轉角,佩卡曼金直至此時才終于找到機會仔細打量眼前的吸血鬼。
“你令我有些意外,”虞影溯開口,“普通人類看到血族不會這麼鎮定。”
“第一次見到也很慌,但習慣了會發現沒什麼,”佩卡曼金低聲道,“雖然小殿下隻是看着好相處,但暗黨的身份也隻是障眼法。”
虞影溯眯了眯眼睛,這個人知道得未免太多了些。
“重新認識一下,我叫佩卡曼金·蒙蒂爾,”佩卡曼金向他伸出了手,“青栎不知道我的身份,還希望您别告訴他。”
虞影溯看着他的眼睛,嘴角的笑容盡數消失,卻也伸出手回握:“你該和你們小盟主說。”
“他會知道的,”佩卡曼金笑了笑,“你們來了這裡,是薩利爾曼王國終于要倒了?”
“差不多,”虞影溯留意着他的神色,“我以為蒙蒂爾家族的消息能更靈通。”
“我兩年前就來這裡了,弗洛……就是我大哥消失之後,家裡就沒有能在聯盟說得上話的人了,”佩卡曼金說,“弗洛消失前最後的留言就是讓我來這裡,因為赫蘿大裂谷。”
時間過得很快,塔爾去地牢裡把阿木接出來要不了太久,他們同時在腳步聲臨近之時選擇了沉默,誰也沒将剛才的對話繼續下去。
“開下蓋子,”塔爾對玄青栎說,“我把他裝進去。”
阿木的身上很髒,玄青栎猶豫了片刻,說:“要不……幫他擦幹淨,換件衣服吧……”
“你辦吧。”
塔爾拎着左遷的頭發朝着虞影溯揚了揚下巴,兜兜轉轉走進了一片瘋狗遍地的野墳,看着他隻剩下了皚皚白骨。他聽見虞影溯在和佩卡曼金說話,但卻不知道他說的具體是什麼,也不想多問。
“不走嗎?”虞影溯問。
“這裡……”塔爾的聲音有些啞,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能繼續說,“這裡的屍體,有很多都沒有傷到要害。”
虞影溯明白他的意思,西南氣根死了太多不該遠去的人,也葬送了太多不應消逝的靈魂。掌權者肆意操縱生死,野狗靠着生人血肉果腹,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法拉特亞或許情況更糟,”虞影溯說,“還有巴哈慕森林。”
“我知道,”塔爾低聲說,“回吧。”
西南氣根邊境騎士團駐地的火已經被撲滅了,塔爾在半路收到了玄逐歸的來信,讓他阻止玄青栎離開西南氣根。他和虞影溯在譚城找了家早餐店坐下,就着魚肚白的天喝了兩碗熱乎乎的豆花,正準備去騎士團駐地時卻聽到了他人的閑聊。
塔爾知道追羽的那封信是月眠城出事的預兆,但誰都不曾料到這個“預兆”的提前量少得幾乎等于沒有。
“玄家這少主是……為了權力和女人,連自己老爹都殺了?”
“這可不敢亂說,但君家的文書前腳剛下來,後腳玄家軍師沈初墨就回了主宅,這連年都還沒過呢,老家主就……”那人說着,壓低了聲音,“聽說玄逐歸知道之後還在都城多待了一天,有人在黑市的妓院裡看見他了。”
塔爾險些把手裡的勺子捏斷。
“老闆,加兩個粢飯團……對就那個糯米的卷,一個放點肉松,還有一個什麼都别加,”虞影溯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麻煩了,錢幫您放在盒子裡了。”
塔爾動作一頓。
那桌的另一個客人喝了一口冒着熱氣的豆漿,燙得砸吧了兩下嘴,問:“不是都說玄逐歸和家主關系很好嗎?”
“表面吧,玄逐歸出了名的花心,都城裡哪家小姐他沒睡過?”那人繼續道,“老家主想讓他和符榕……就是符家那個三小姐聯姻,你看他答應嗎?”
“那你照這麼說,沈初墨是為了讓玄逐歸當玄家家主,能娶她,就出手把老家主幹掉了?”
“玄家一口咬定是沈初墨動的手,現在就玄逐歸一個人要保她,”那人歎了口氣,“現在他回去坐鎮了,誰還敢動她?”
“沈初墨的确是個美人,可老家主……唉,這都什麼事兒啊!”那人拍了一下桌子,“我以為西涼川太平呢,誰知道剛來這兒,玄家就出了那種事。”
塔爾盯着自己面前見了底的豆花碗,從湯汁的反光裡看見了自己的眼睛。老闆把他們新加的兩個粢飯團端上了桌,虞影溯說了聲謝謝,等老闆離開之後在塔爾耳邊打了個響指,聲音不大,但足夠把他叫醒了。
“玄家蓄謀已久,”虞影溯說,“他早就知道會這樣。”
“他要怎麼破局?”塔爾皺着眉,“流言四起。”
可他們沒有時間操心月眠城的事情了,佩卡曼金從邊境騎士團駐地的方向狂奔而來,手裡拿着一張簡陋的紙條。
“阿克曼公爵不見了,”他連氣都還沒喘勻,卻也不忘将聲音壓到最低,“巴哈慕守衛軍留下了這張紙條。”
——用阿木換你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