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卡曼金坐在瞭望台上,望着漫天星空長歎了一口氣。巴哈慕守衛軍出現變故的消息是虞影溯讓他傳到山寨去的,佩卡曼金原本還在猶豫這麼做是否正确,如今看來不得不佩服這隻吸血鬼的用心。
他識人太準,靠着帕加羅·瑟伊從前在琳琅天城的賬目流水和抵達西南後的行為就輕易猜出了巴哈慕守衛軍的意圖究竟如何,替他們處理麻煩的同時也将功勞盡數歸給了塔爾,打通了西南氣根通向巴哈慕守衛軍的路。
“佩卡曼金!他叫你!”玄青栎在地面上仰着頭喊,“快點!”
“來了!”
佩卡曼金爬了起來,可就在此時,遠處的地平線卻突然閃過了一絲明光。他本以為那是錯覺,但不過片刻就看見竄出地面的火紅的光。
“起火了!”巡邏兵大喊,“快去報告指揮官!森林裡起火了!”
佩卡曼金以最快的速度爬下雲梯,玄青栎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一把拽着往指揮處奔去。他本以為虞影溯會是他們之中最焦急的那一個,卻不料等他到了指揮處,卻看見了一個氣定神閑的血族仰頭靠在椅子上,似乎是因為接收了太多消息而閉目養神。
“森林裡起火了,駐地方向,”佩卡曼金不由自主地就放輕了聲音,“你……不擔心他?”
“來得巧,指揮權暫時交給你,我日出之前會回來,”虞影溯沒有回應他,“玄青栎,現在開始你就是西南氣根邊境騎士團的騎士長,這裡的一切你都有話語權。君弦已經給任職文書簽字蓋章了,隻要你本人不反對。”
突然被點名的玄青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足足反應了十多秒才急忙回答:“可我沒……我不會當騎士長!”
“你旁邊的人會,”虞影溯站起身,“你隻要撐過這個晚上,等待天亮。”
他把玄青栎推上去當然不是心血來潮,玄逐歸如今四面楚歌,玄青栎的上位一來能讓月眠城的諸位知道玄家也是有當權者站在他這一邊,甚至和琳琅天城直接相關,二來也可以給玄逐歸吃一顆定心丸,不用再留神擔憂玄青栎的安危。
虞影溯堅信西涼川的每個城市都有玄家的人,他們的指揮者讓那些對玄逐歸不利的消息以月眠城為中心快速地散播了出去,卻忘了信息在人類中的傳播速度其實遠不及如今的現狀,因此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林中大火對于塔爾而言不值一提,虞影溯知道他對火焰的抗性很好,但依舊準備去親眼看看。可他還沒來得及離開指揮處就被一封信絆住了腳步,寄信人是雷恩·霍姆蘭德。情報網的掌控者給他們提供了一份名單,把玄家每一個人的底細都扒了個幹淨。但雷恩說消息的源頭并非來自西涼川,而是國境之外的聯盟。
“霍姆蘭德家的新家主是尤金的親信,”虞影溯告訴佩卡曼金,“留意琳琅天城的動作,你知道該怎麼辦。”
“明白,”佩卡曼金頓了頓,看了一眼玄青栎後又繼續道,“要注意聯盟嗎?或許老國王死的那天,東部氣根就要破了。”
“不用了,這裡和聯盟相隔太遠,消息抵達的時候已經晚了,”虞影溯低聲道,“如果看到黑色的蝙蝠就留下來,那是我的信使。”
他聞見了從巴哈慕森林傳來的血腥味,夜晚的風和幹燥的空氣讓火焰肆虐不止,不出一刻便點燃了地平線。濃厚的黑煙拔地而起,虞影溯登上瞭望台,又在一衆人驚異的目光中縱身而下,幾個呼吸間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邊境騎士團聽令!”玄青栎高聲呼喊,“西南氣根外一公裡處建造防火帶,逃竄的山匪一旦遇到,格殺勿論!”
虞影溯聞見了塔爾的血,那一絲淺淡的香氣在混亂至極的森林裡像是指路的道标,拉扯着他一路向前。森林裡的慘叫和嘶喊從未停歇,虞影溯站在遠處的樹梢上,看見塔爾站在火焰中,身上黑色的荊棘藤蔓爬到了臉頰邊,從皮膚延伸出來,像是一根根爬在他後頸的觸須。
山匪們尖叫着喊那裡有怪物,他們的首領被荊棘刺穿了咽喉和心髒一擊斃命,又被釘在駐地門口的石壁上示衆。黑煙将他的臉熏成了碳色,火舌侵蝕衣角,皮肉的焦臭味彌漫在高溫的空氣中。
其實塔爾知道他一個人面對上千人的山匪讨不到多少好處,原本想通過恐懼讓這些人知難而退,卻不料狂風将火帶進了駐地,點燃了木屋,也點燃了他的指尖。火焰在他手裡變成了耀眼的白金色,随着他的呼吸和動作流動在周遭的空氣之中,将觸及的一切化為灰燼。
他嘗試着指揮周圍的火焰向一個方向彙聚,而後頸伸出的荊棘也随之一同搖擺。死神漆黑的觸手指向何方,烈焰便會吞噬那裡的一切,隻留下一地的灰燼。
塔爾從不知道人類也能在死亡的瞬間灰飛煙滅,他直至此刻才意識到自己擁有了一個多麼強大的武器。他掌心中的火焰并非來自外界,像是從血脈之中生出的力量,随着他的意念而動。後頸伸出的荊棘舞到了他眼前,像是擁有自己的意識般讓棘刺變得柔軟,緩慢地蹭着他的臉頰。
“塔爾,”虞影溯從林中緩緩走來,“你這樣子……”
“突然就這樣了,”塔爾無奈,“你……别靠近。”
他周身的溫度太高,雖說自己的衣服似乎不受影響,但虞影溯的就不一定了。他的衣擺已經被燒焦,發絲的末梢沾了火苗,又被他伸手掐了。
“沒事,”虞影溯笑了笑,“我感受不到你周圍的火,要不要試試?”
塔爾頓了頓,他将指尖的火苗縮到最小才嘗試着靠近對方,見虞影溯神色無異、也沒有受傷之後才讓他觸碰。不知道是否是出于主人的意識,那能讓人在瞬間灰飛煙滅的高溫火焰撒嬌一般環繞在了虞影溯的指尖,即使塔爾刻意遠離也會纏着不放。
“你在撒嬌嗎?”虞影溯失笑,“像是……溫水。”
“我可以控制他,”塔爾說,“火焰還可以幫助愈合傷口。”
虞影溯挑了挑眉,抓着塔爾的手用那把小銀刀劃開了自己的掌心。火舌下一秒就吞沒了湧出的血液,那道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幾秒之内快速愈合。火焰并未因此停下動作,塔爾有意讓火苗帶着法力繼續探查,卻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層屏障。
塔爾一愣,虞影溯體内為什麼會……
“也可以幫我,”虞影溯捉住了他的指尖,“那些人都死了嗎?”
“逃了一部分,人太多了,總會有幸存者,”塔爾說,“不算大事。”
“我留了三個讓他們去給别的山匪通風報信,其他的清理幹淨了,”虞影溯低聲道,“佩卡曼金和玄青栎支撐不了多久,我日出之前必須回去。雷恩來信了,内容和你猜測的不相上下,他們推了一個前所未聞的人上去。他還給了一份玄家的名單,不方便帶出來。”
“留意月眠城,之後找個時間把那份名單送給他,”塔爾看着自己指尖白金色的火苗,又伸手按在了虞影溯的肩上,低聲道,“别動。”
“别浪費法力了,那是個封印陣,”虞影溯說,“我問過羽畫,但她不告訴我。”
“這是你用不了法術的原因?”
“應該是,最近有松動的迹象,但破不了,”虞影溯頓了頓,“走之前你說三天,夠嗎?”
塔爾收回了手,點了點頭。
“我不可能永遠都不露面,明天日出之後,整個西南氣根都會知道我的存在,”虞影溯上前一步把他摟進了懷裡,“你答應嗎?”
“這裡是你的,”塔爾的額頭抵在他頸側,“西南氣根,巴哈慕森林,都是你的。”
虞影溯有些意外:“給我?”
“讓我在人類王國擁有實權不是個很好的選擇,我的身份、對于聯盟的意義,這些都是導|火|索,一旦失控就一發不可收拾,”塔爾說,“我想起來了一些事,離開森林那天,所有出現在結界邊界的血族……沒有一個曾在通緝榜上出現過。依照血族大君所言,如果長老殿的行為本就是強加罪責,那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撕毀合約?”
“再之後呢?”塔爾閉上了眼睛,“撕毀合約對聯盟的好處并不大,血族的恢複能力極強,一旦離開森林結界,聯盟不是他們的對手,那羽畫當初不繼續進攻森林的原因就隻有……”
虞影溯猛地想起了伯特萊姆和賽爾芬的來信。
“暗黨和長老殿有合作交易?”
“這是我讓你掌控西南的另一個原因,你被羽畫驅逐的時候依舊是暗黨成員,情非得已才會和我一起行動。而從西南氣根開始,我要你鋪一條背叛我的路,”塔爾說,“在未來的某一天,重新回到暗黨。”
虞影溯不知道原來一個擁抱也可以熾熱至此,林中肆虐的烈焰揚起的滾滾黑煙被那一束白金色的火苗所驅逐,滾燙的風卻撲面而來,讓他以為自己要被點燃了。塔爾像是睡着了一般倚靠在他懷裡,但又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成為了他布下的棋子,被控制者思考着如何發揮最大的效用。
“但這隻是我的想法,虞影溯,”塔爾抓着他的手臂仰起頭,“你願意嗎?”
虞影溯覺得塔爾或許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這樣一雙眼睛的凝視,更何況燎原遍野,那雙眼睛裡藏着今夜唯一的碎星。
“你相信我不會真的背叛你嗎?”
塔爾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古怪,反問他:“為什麼不信?”
“那我怎麼會不願意,”虞影溯笑得有些無力,“敗給你了,我的小魔法師。”
巴哈慕守衛軍撤離駐地的時候并未帶走阿木的遺體,王國西南的喪葬習俗與東部不同,他們相信火焰能夠将離世者帶去永甯之地,也能讓他的靈魂被火焰洗滌,在另一方天地涅槃而生。
塔爾行走在森林大火之中,憑借記憶找到了瑞秋驗屍的地方,火焰還不曾燒到石室深處,阿木的軀體也已經被重新縫合了。他的頸上挂着一根細長的金屬鍊,塔爾摘了下來,發現那是一個很小的相框,裡面有着他和姐姐的合影。
“你跟帕加羅和瑞秋的關系很好吧,”塔爾低聲道,“這個我帶給他了,安心。”
塔爾将細鍊纏在了手腕上,他抱起阿木走到石室外,讓指尖燃起的白金色火苗籠罩這具身軀。不過短短數秒,人類的軀體重量便消失了,灰燼被摻雜着焦土氣息的風帶去了山巅,讓靈魂俯視着他曾經的歸處。
這場火從午夜燒到了黎明,塔爾始終都守在駐地的入口,直到魚肚白的天被濃濃黑煙遮擋,朝霞帶來了久違的雨水。淅淅瀝瀝的雨在清晨過後不久就轉變為了瓢潑大雨,帕加羅找到塔爾時他渾身都濕透了,靠着石壁坐在地上,低着頭盯着掌心裡的相框一言不發。
“這是阿木和他姐姐,”帕加羅蹲在他身前,“我和瑞秋把他救下之後就一直當兒子養,但也都知道他想去找左恒複仇。”
塔爾莫名想到了蘭克·索薩,那一聲聲“哥哥”從小叫到大,但他們之間又有多少真正屬于兄弟之間的感情?
“我把他燒了,”塔爾合上相框,把項鍊遞給帕加羅,“然後才想起來,你們還沒給他舉行葬禮。”
帕加羅一愣:“你還知道有葬禮?”
“有人和我說人類都有葬禮,”塔爾說,“喜歡他的人越多,來為他送行的人就會越多。”
“那你參加過嗎?”
塔爾的指尖停頓在半空,很久之後才低聲道:“沒有。”
布雷爾·潘死在血族手裡,他們沒有找回那具幹枯的屍體。那時正是10月底,空中滞橋開啟在即,即使他那些狐朋狗友們也更在意自己是不是能活着看見12月的陽光。索薩家的那些人被夏佐一把火燒成了灰,與他擦肩而過的形形色色的獵人們也長久地奔波在死亡線上,鮮少有人會在他們死之前知道他們的名字。
“阿木以前說他不要葬禮,”帕加羅突然道,“他說隻要沒有人來送别,他就會永遠留在巴哈慕森林,活在所有記得他的人的記憶裡。”
塔爾忽地一笑:“這也算活着?”
“人類總要有這種信念的好吧,”帕加羅無奈道,“我們這個種族壽命太短,不這麼活還哪來的盼頭?”
“這裡的人類才會有這種信念,”塔爾擡起頭,“東部氣根外的那些人隻在意自己是不是活着。”
“是啊,他們畏懼血族,而你把血族給帶到這裡來了,”帕加羅攤開手,“行了,我帶你去新的駐地,你說的事兒我們在考慮了,但出結果還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