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光和愛情一同逝去,從此便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計劃沒有因為大雨被打破,泥濘的土地也阻止不了腳步。虞影溯問薩布裡亞斯借了把傘,他們坐上了巨鹿的背。琅軒被君煌拎着後領提了起來,雪白的龍翼從肩胛生出,一個拍打就卷起一陣狂風。
巨鹿穿梭在結界的縫隙中,光線本就因為雨天變得昏暗,到了林中,白晝的身影便徹底消失了。涅亞的房子建在了原本的茶風中心,房子周圍的草地和二十年前并沒有什麼區别。
雨滴也被阻隔,那裡面似乎還停留在晴空高照的正午,但屏障卻是冷的。薄霧一般的簾幕籠罩着一方天地,時間像是被上了鎖,即使簾幕之外早已荒草遍野,内部的一切卻不曾改變。草地上已經有了積水,塔爾回頭時見琅軒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卻險些讓腳踝都陷進泥裡。
涅亞的家倚着一顆參天巨樹而建,青灰色的磚石和樹木交錯在一起,彼此都是互相的依靠。那不是一間很大的屋子,但容納三個人住也是綽綽有餘。
塔爾劃開了食指的指尖,按照日記本上的指示在結界的屏障上寫下了自己名字。血迹在最後一筆落下後隐沒在了水霧之中,随即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脆響。暴雨在這一刻似乎凝滞了,屏障從塔爾寫字的地方開始破裂,蛛網狀的裂痕不出片刻便遍布了整張半球形的結界。
玻璃碎裂的聲響忽地炸開,塔爾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卻被虞影溯抵住了肩。碎裂的屏障如同冰晶般透着刺骨的寒意,結界之内的世界如同被寒冰凝凍住,把一切的光景都停在了二十年前。
刺骨的寒風把空氣裡的雨水凍成了冰,尖銳的冰鋒戳穿了竹傘的傘蓋。虞影溯本想伸手幫塔爾擋開那些冰棱,卻發現他的小主人臉上不知何時濺上了水。冰棱觸到他的瞬間溶成了溫熱的水,火焰一燒,霧氣便蒸騰而起。
白金色的火苗不受控制地燃遍了塔爾的全身,他周身的霧氣轟然膨脹。整片空地上的冰棱在一瞬間蒸發成了水汽,嘶啦聲缭繞不絕。
雨更大了。
“開了,”塔爾過了很久才開口,“走吧。”
他踏進了還鋪着着寒霜的草坪,但雨的溫度讓雪白的結晶很快地消逝了。二十年未染雨水的樹幹被浸潤,那間屋子如同一個标本,連灰燼都不曾沾染。
“他的卧室在二樓的最裡面,這裡地面上兩層,地下還有一層,”琅軒說,“我不進去了。”
“在外面淋雨?”羽畫睨了他一眼,“我怕你生病。”
琅軒一滞,他的确沒想到這個。
“進去吧,”塔爾低聲道,“客廳夠大。”
琅軒突然覺得塔爾在某些方面或許真的繼承了涅亞,他看似冰雪般冷硬,實則柔軟之處尚存。他本想站在門口等着身上的水幹,但羽畫手指一劃,一道熱風卻蒸幹了他身上的水,腳底的淤泥也被清理得一幹二淨。
不染塵埃的屋子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但原本住在裡面的人連屍骨都腐朽了。羽畫把自己塞進沙發裡蜷縮成一團,突然覺得鼻子一酸。
樓梯倚着樹幹而建,沿着木紋的溝壑旋轉着通向二樓。塔爾攥緊了虞影溯的手,他沒有屬于這個地方的記憶,但這裡卻留下了很多關于他的印記。樓梯轉角處的尖角上包裹着厚重的布條,這間屋子裡的每一個尖角都是如此。
二樓的走廊牆面上有一張屬于出生不久的嬰兒的速寫,線條柔和而輕巧,似乎是不想讓筆觸的聲音驚醒沉睡的靈魂,不自覺地讓畫面帶上了笑意。
“塔爾,”虞影溯輕聲叫他,“你小時候好可愛。”
塔爾一聲沒壓住直接笑了出來,他伸手去遮虞影溯的眼睛,卻被抓着手腕放到嘴邊啄了一口。
“不公平,我都沒見過你小時候,”塔爾低聲道,“小美人?”
“别這麼叫我了,”虞影溯把他推到了牆邊,“你總在床上這麼喊。”
塔爾的記憶瞬間被拉回了西涼川邊境的譚城,那間旅館的小屋裡映着煙花的火光,屋外還有樂器和歌聲。他仰起頭,擡手勾住了虞影溯的脖子。屋外的雨聲清脆得如同樂曲,但塔爾不知為何想起了他們還在蒙托帕時的那個昏暗的雨夜。
那是他們的初吻。
“你還記得第一個吻嗎?”虞影溯抵着他的鼻尖,任由他挂在自己脖頸上,“我那時候想把你吞下去。”
“我讨回來了,”塔爾碾磨着他的唇瓣,呼吸間的熱氣幾乎燃盡理智,“很快。”
交纏的潮濕空氣是缭繞不絕的霧,彌漫散開卻連綿不絕。昏暗午後的天際密布着不透光的雨雲,蒼穹幾乎壓在樹冠之下,沉悶得令人窒息。呼吸被盡數掠奪,獻祭者仰着頭撩開了天神的發絲,綢緞纏繞在指縫中,又滑落開。
“樓下還有人,”虞影溯低聲道,“别過火了。”
“你可以不回應,”塔爾笑了,“所以不是我的錯。”
涅亞的卧室裡還殘存着生活的氣息,毯子的一角翻着,但床鋪上早已沒了溫度。飄窗上的嬰兒床被薄紗圍了起來,像是害怕陽光吵醒睡夢裡的孩子。塔爾觸到了柔軟的布料,冬季用于保暖的皮毛沾了夏天的溫度,竟不知道自己已經度過了二十年的漫長時光。
“塔爾,”虞影溯叫他,“這裡有本……”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本畫滿了速寫的本子,那裡面有睡夢中的小塔爾,有他醒着的時候歡笑的樣子,還有被惹哭了癟着嘴的表情。那張不算大的書桌上除了這本畫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
塔爾有些後知後覺的感慨,他直到這一刻才想到,這裡從前應該是他……他們的家。
“放着吧,”塔爾說,“這個……或許是給我母親的。”
虞影溯點了頭,關上了那一整本的記憶。
卧室裡其實沒什麼東西,牆角邊的盆栽是個爬藤植物,沿着窗簾的桅杆長到了屋頂。那些細嫩的枝杈搖晃着伸展,塔爾仰着頭,突然發現眼前的一切都開始動了。
他的心髒在一瞬間停滞了。
那盆植物像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時間的變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枝發芽,幾乎爬滿了整間屋子的牆壁。枝杈間開出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嫩黃色小花,又快速枯萎,周而複始。淡香很快把房間填滿,濃郁得讓人頭暈。
時間的齒輪對萬物都是公平的。
羽畫匆忙的腳步聲出現得太過及時,虞影溯從沒見過她這幅樣子。血族大君似乎回到了數十年前,她眼眶通紅,抓着樓梯的欄杆将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結界之内的時間流速跟上了現實,木質的地闆開始起翹開裂,牆邊的裂痕一路延伸到了屋頂。飄窗上的小床邊落下了泛黃的帷幔,柔軟的布料上長出了白色的絨毛,青苔爬進了縫隙。
短短的幾分鐘濃縮了二十年的光景,桌上那本畫冊的紙張開始泛黃,手指留下的痕迹成了淺淡的褐色。原本就奄奄一息的記憶感轟然倒塌,塔爾走入了曾經的家,也走入了遺迹。
他歎了口氣,垂着頭半晌,卻揚起了嘴角。
“走吧,”塔爾說,“去隔壁看看。”
自然侵蝕的速度很快,鋪在走廊裡的木闆扭曲變形,地下的青灰色磚石成了唯一的道路。牆上挂着的那副速寫掉在了地上,再一次被彎腰撿起時避塵的透明玻璃已經碎了,紙張上也出現了斑駁的黴點。包裹在轉角處的厚重布料被植物吞噬,野草在屋裡肆虐,成為了如今的主人。
琅軒出現在了樓梯的拐角處,他有些神情木然,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這是……時間結界,”琅軒低聲道,“他還真是……”
“狗東西。”羽畫的聲音帶上了哽咽。
“都變成這樣了嗎?”虞影溯問。
“地下室還不知道,一層以上基本都……”琅軒頓了頓,“龍哥去守着地下室的入口了。”
“那先去地下室,”塔爾說,“走吧。”
地下室被一道厚重的石門沒有野草也沒有苔藓,就連空氣都還沁着絲絲涼意。塔爾在磚石地上撿到了一把鑰匙,鑰匙旁還有一張古舊的紙條,昭示着這裡的時間同樣已然流逝。
“家門鑰匙,”塔爾輕聲念了出來,“收好,别掉了。”
這是涅亞的字,像是一個父親在叮囑出門前的孩子。可這間屋子的門沒有鑰匙孔,那這把鑰匙是哪個家門的?涅亞不會無緣無故扔個東西給他,這把鑰匙上的花紋一看就不是什麼普通的物件。
可塔爾暫時不想管那麼多。
“幾點了?”塔爾問。
“還有一個多小時。”虞影溯說。
塔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下,低聲說:“陪我出去走走。”
這場雨淋透了大裂谷。
原本平整的草坪被瘋長的草堆成了野外的荒原,那座屋子從遠處看像是被樹木吞噬殆盡的殘骸,破損殘缺的外牆溝壑裡爬滿了樹木的根系。但樹和磚石其實是相生的,它們纏繞着扭在了一起,長進了各自的骨髓裡。
塔爾讓雨簾把自己澆透了,水滴順着脖頸滑落到了衣衫之下。雨帶着涼意,和那些從尾椎瘋長出的黑色藤蔓交錯在了軀殼表面。他知道那些沁着滾燙熱意的東西複蘇了,沿着他後頸錯落交織,攀到了耳根和臉頰。
君煌展開了雙翼,他從空中看着雨滴灌溉俯身望見的一方土地,隻覺得時間無情,埋葬了太多東西。
虞影溯撐着傘站在他一步之遙的背後,和站在門邊的羽畫交換了個眼神。他的手留在了衣袋裡,那裡面有着塔爾的那把小銀刀。冰冷的銀器如今滾燙一片,手心裡灼燒的痛意讓他清醒。
這把小巧的銀刀是從塔爾被送到特拉古歐森林之時就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
它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