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七個多月，塔爾其實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蘭克，腦中一片空白，在對方注意到他之前就轉身回了帥帳。

“蘭克在外面，”塔爾頓了頓，“我……沒想好。”

他不知道是否應該見面，也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些什麼。這種情況從未發生在他和蘭克之間，因為他們從前是親人，但往後……

塔爾依舊希望他們還能是親人。

“可以先去聽聽他怎麼說，”虞影溯低聲道，“之前你睡着了，否則他應該有很多想跟你說的事情。”

“是嗎？”

“這本來應該由他親手交給你，”虞影溯從衣袋裡拿出了那把古老的鑰匙，塞進塔爾手心，“但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不想見，那我們就躲起來。”

塔爾擡眼望向虞影溯，幾秒之後突然就笑了。

“你故意的。”

虞影溯那雙含笑的眼睛裡滿是真誠，但塔爾就是知道他沒說真話。

“也不全是，”虞影溯聳了聳肩，“隻不過覺得這樣挺可惜的，你問不了他關于鑰匙和災禍的問題了。”

不止這些，還有一些隻有聯盟裡的人才知道的事情。塔爾要知道那個至今都不得而知的十二長老的身份，他要見蘭克的契約大惡魔赫卡洛斯，問清楚聯盟的四大惡魔究竟有何用處。涅亞和他之間的時間足足差了二十年，就算他這位父親再料事如神，也不可能跨越如此漫長的光陰将答案直接送到他手裡。

“至少現在，他還是你的家人，”虞影溯揉了揉他的頭發，“你不是我，所以不需要畏懼。”

畢竟很少有家人會真的自相殘殺。

“我和蘭克……算不上很親密，”塔爾頓了頓，“他比我大十三歲，從我有記憶時開始就已經掌握了索薩家的實權。我一直不清楚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從前是不關心，現在是猜不透。”

“那你相信他嗎？”

“如果是對待大長老和血族暗黨的立場，我信，但如果是面對人類王國和聯盟……他雖然不是混血，可直覺告訴我他終究是生在聯盟長在聯盟的人。聯盟和人類王國之間的矛盾從一開始就存在，大長老之後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激化，”塔爾皺起了眉，“聯盟四大家族原本都是薩利爾曼王國的貴族，每個家族曾經都有爵位，你覺得是什麼讓他們放棄法爾伽魯姆的庇護，義無反顧地投奔了那時候還在創立之初的聯盟？僅僅因為我父親這個人嗎？”

仔細想來，他在索薩家看到過的一切都頗為蹊跷。圖書室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王國的禁書？蘭克的父親、索薩家的老家主挂在家裡的畫像為何還帶着象征爵位的紋章？三樓走道盡頭的油畫背後究竟有什麼秘密？以及……為什麼當初的涅亞會選擇索薩家來撫養他長大。

法爾伽魯姆的内庭禁書區沒有分毫關于聯盟四大家族的記錄，他們分明源于薩利爾曼王國，但這個國度卻抹去了屬于他們的一切。塔爾僅僅知道他們在聯盟内的立場略有些微秒的分歧，但這樣細微的矛盾根本不值一提。

“仔細想想，你以前在家裡都聽到過些什麼，”虞影溯微熱的掌心按在他的後頸，稍稍用力，“蘭克會避着你和别人交談嗎？”

“不，”蘭克從不避着他，索薩家的書房是個互通消息的好地方，“但太久了……”

聯盟内的消息錯綜複雜，塔爾十七歲成為獵人之前聽到過太多的碎片，縱使還記得也很難拼湊，能夠确認的不過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羅蘭家族始終都和長老殿關系密切，無論是過世的老家主還是羅伊爾皆是如此；索薩家有名無實，改變不了長老殿的決定；蒙蒂爾家自從五年前弗洛·蒙蒂爾消失之後就再也沒參與過聯盟的任何會議，始終隐居；而百裡家……家主百裡淵三年前才偶爾出現在一些聚會上，在那之前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表面上控制聯盟的從來都隻有掌握暗鸮和獵人的長老殿，四大家族的後代甚至都不會成為獵人，即使偶爾出現了一個塔爾，也是人盡皆知的養子。這樣的出生并未給他帶來暢行無阻的好處，反而時常成為桎梏，來自敵人，也來自聯盟裡那些作為“同伴”的獵人。

長老殿為什麼始終不對四大家族下手，是因為忌憚四大契約惡魔，還是……可如果忌憚，那麼大長老又為什麼會把羅伊爾帶去琳琅天城，甚至讓他成為傀儡皇帝？

“我們知道的這些消息有很多種可能的導向，一不小心，推論就會出錯，”虞影溯低聲道，“如果是我，我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可如果，蘭克說謊呢？

“等等，”塔爾猛地擡頭，“你還記得尤金·霍姆蘭德死之前說了什麼嗎？”

他說人類不應該龜縮在天空樹之下，人類要複興。可混血種不是人類，長老殿裡沒有人類，他給聯盟開了路，而聯盟裡的人類……隻有四大家族。

塔爾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尤金·霍姆蘭德最後的供詞裡說他是被聯盟安插在王國裡的，是聯盟，不是大長老或者長老殿。如果聯盟原本就有兩派呢？如果大長老隻不過是明面上的那個掌權人，而暗處還有别人捏着另一條足以關乎聯盟整體的命脈，如果那個人——”

塔爾止住了聲音，他一把抓住了虞影溯的胳膊。

如果有那樣一個人，那麼他可以煽動王國内的尤金反抗長老殿，可以讓血族暢通無阻地進出特拉古歐森林，可以輕而易舉地埋葬關于涅亞、關于斯圖萊特家族的一切……可以将生活在聯盟裡的塔爾一輩子蒙在鼓裡。

“冷靜，”虞影溯意識到了塔爾想說什麼，“我們沒有證據。”

“可是有迹可循，”塔爾的聲音都有些發顫，“所以我以前都在犯蠢，我竟然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四大家族的契約惡魔有多重要，還以為他們隻是……”

隻是母親派來保護他的棋子。

虞影溯反手捉住了塔爾的手腕，低聲道：“他們必須藏起來，如果連你都知道他們的存在……”

他們心知肚明，如果大長老知道四大契約惡魔，就絕不會将一個随時會爆炸的定時炸彈放在自己的身邊，甚至推到皇位上。

“你兄長和羽畫的确始終都保持着聯系，但穿越結界互通消息的方法很多，隻要有一個傳送陣的端口，從羅萊斯到森林不過走幾步路的事情，”虞影溯說，“血族的洞察能力比從前的你好了太多，如果……如果那還是個可以在森林裡使用法術的血族呢？”

塔爾的呼吸猛地一頓。

“羽畫在舊宮告訴我，賽爾芬·伯蘭有四分之一的人類血統，他可以在特拉古歐森林結界之内使用法術，因為他也是受到庇護的混血種。他是你父親的手下，是原本的聯盟大長老，向你隐瞞這些從最初就是你父親下達的命令，那你覺得他會不會遵守承諾？”

賽爾芬·伯蘭在和他簽下起誓法陣之後從未提起過以前的事情，他現在依舊在王國的東部氣根，但始終杳無音信。

“如果你兄長真的掌握着聯盟的另一派勢力，并且要同時與混血種和原本的薩利爾曼王國為敵，事情就會變得更加複雜，”虞影溯說，“因為玄青栎告訴我，蘭克·索薩已經成為了落月同盟的高層掌權人之一，他擁有的決策權僅次于追羽。”

塔爾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仿佛回到了琳琅天城那個飄雪的冬夜，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血脈來自何方那天。

“虞影溯，”塔爾幾乎發不出聲音，“我……”

虞影溯歎了口氣，把他摟緊了懷裡。

“不要輕易相信任何結論，即使那個結論來自自己，”虞影溯說，“你會因為各種各樣的情緒而産生誤會，對于外人而言或許無所謂，但如果對方是你的家人……我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所以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在你身上。”

塔爾依舊在發抖：“你要我相信他？”

“相信吧，這世界上除了我，你總得要有相信的人，”虞影溯輕聲道，“他在月眠城的那次沒見到你，去北大陸之前，你們總得見一面。”

蘭克到達營地之後就被魚散疏帶到了玄逐歸面前，他們誰都沒有向對方行禮，倒是不約而同地把魚散疏趕了出去。洛斯特·佩爾被留在了獅鹫身邊，等魚散疏一走，帳内便隻剩下了他和玄逐歸兩個人。

“麻煩索薩家主親自跑一趟，”玄逐歸站起身，“有事？”

“總不會沒事來戰場，”蘭克皺着眉，“長話短說，我們昨晚在西城門撿到了沈初墨。”

玄逐歸一愣：“撿到？”

“她被姚家下了毒，雙目失明，雙腿也……我出發的時候她還沒有醒，醫師告訴我……她傷得太重了，”蘭克沉聲道，“姚家選了長老殿。”

玄逐歸的臉色并未出現太大變化，但他手裡卻傳出了一聲脆響。

封喉刃的劍鞘出現了一道裂痕。

“姚新旭……”玄逐歸低聲念着這個名字，“我讓曠星去接初墨的那道命令，你們沒收到？”

“我記憶裡沒有相關的信件，内鬼在月眠城，但依舊不知道是潛伏已久還是來自獸人族，”蘭克頓了頓，還是準備直說，“我跑一趟是為了讓你抓緊時間回去，姚家的事情要處理，沒了軍師之後很多部署都要重新——”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玄逐歸提起他的衣領輕而易舉地将他按在了立柱上，抵着咽喉的指骨幾乎讓他窒息。

“你特地過來一趟，就是為了告訴我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玄逐歸壓着聲音，“如果她真的死了，我會讓整個蒼炱北樓給她陪葬。”

“你去了隻有送死，”蘭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腕，給自己争取了點喘氣的空間，“回月眠城把該處理的事情全部處理完，你是落月同盟的軸心，誰倒了你都不能倒。”

蘭克說得沒錯，但玄逐歸卻不想這麼選。他或許真的是同盟的統帥，但落月同盟沒了統帥依舊可以繼續運轉……更何況他絕不會死在北樓。

“出去，”玄逐歸松開了他，“我不想看見你。”

“我隻是來告訴你最優選擇，”蘭克穩住了身形，“符觀和西恩·鉑爾曼暫時無法捏住權力，符家的長子符焱也還沒能扳倒他親爹，霍姆蘭德家自身難保。落月同盟完全成型還需要時間，我不希望你在那之前出事。”

“我說了，出去，”玄逐歸低吼，“我沒辦法立刻冷靜下來給你答案，所以，抱歉，出去。”

他沒注意到帳外的動靜，蘭克也沒有。塔爾擡起準備掀開簾子的手因為裡面傳出的動靜頓在了半空，他知道玄逐歸可以從北樓凱旋，他能把玄家殺得隻剩下寥寥數人，又怎麼會在意重蹈覆轍。

蘭克歎了口氣：“我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但你沒有太多的思考時間。”

“像你用傳送符抛棄了家嗎？”玄逐歸冷笑，“你明明擁有赫卡洛斯，卻連一點反抗都沒有。”

蘭克的動作一頓，過了半晌回過頭，輕聲說：“那是因為我最應該保護的人需要赫卡洛斯繼續隐藏行蹤，如果我反抗，那長老殿……就會知道他的存在。”

玄逐歸沒有說話。

“那他就逃不出來了，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了他，”蘭克說，“我不想我看着長大的弟弟死在他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