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和剛見面時似乎互換了角色，如今的塔爾已經能自由掌控自己清醒的時間，隻要不連着熬太多天，精神就不會太差。但虞影溯卻不一樣，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如今也不得不依靠睡眠來恢複體力。

今天沒有晚霞，應該會是個晴朗的夜晚。

雪原白龍在極北冰原總是遊刃有餘，他們本就生于這方天地，即使暴風雪都抗衡不了他們的雙翼。君煌在短短幾個呼吸間就化作巨龍，他望了一眼西邊的落日餘晖，便投入了天空的懷抱。

“沒事吧，”琅軒抱着崽崽走過來，“臉色不太好。”

琅軒的頭發在這兩個月間已經全變成了白色，與周遭的冰雪化為一體。塔爾起初還沒發現，但金色的光逐漸褪去之後總會留下痕迹。

“有事也不能留在這裡，”塔爾不露聲色地用了點力氣，給了虞影溯一個支撐點，“得快點到霜蘭幽谷，要麼找欺詐把東西騙回來，要麼找到鑰匙讓他自己恢複法力。”

“我其實沒想明白，你們為什麼不讓淩晚殊去殺了那個薩蘭·玻佩恩，”琅軒道，“你們現在既沒本事親手殺了他，又沒辦法保證在三個月之内能解開他體内的封印。活命重要還是親手取他的命重要？”

“如果活命更重要，那我就不該在這裡，”虞影溯笑了笑，“死在他身邊和永遠不見他，我選不了後者。”

“把虞影溯留在琳琅天城，你自己去魔族不行？”琅軒問塔爾，“變強了再把他救出來就行了，現在算什麼？”

這個方法他們不是沒想過，塔爾在虞影溯身體初現端倪的第一天就思考過這個方法了，但最終還是被否決了。羽谿死在了虞影溯眼前，弗盧索的目的本就不是要留這麼個沒用的廢物在身邊。

“他不是要困住我，他是要我殺了塔爾，”虞影溯說，“那家夥想讓我擺脫束縛，到時候活着是我的幸運，死了他也不虧。塔爾對他們的威脅隻大不小，魔族和人類的混血能将那些暗洞裡的臭蟲燒個幹淨。”

“所以，要麼烙印消失，要麼灰飛煙滅，”塔爾說，“他帶着烙印，之前還讓獸人和落月同盟都認為他叛變。大君回了羅萊斯之後也再沒了消息，人類王國到處都是吸血鬼，藏不了人……所以除了我們身邊之外，他無處可去。”

“玄家那個家主玄逐歸不是也知道？”

“他自身難保，無暇顧及其他，”塔爾望了一眼君煌離開的方向，“沈初墨出事了，我總覺得他那天沒有回月眠城。”

時間有些太長了，通常君煌去探路不過十幾分鐘就會回來。這裡的地勢沒有多複雜，但視線卻被法特裡柯山脈邊緣的幾座小山峰擋了個徹底。塔爾聽不到龍翼煽動的聲響，淡紫色的天空也逐漸被深藍吞沒。

崽崽忽地叫了一聲，他們頭頂下一秒就出現了整片的漆黑。巨龍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黃昏的天空降臨，沒有半分聲響。

“災禍！”

災禍從塔爾袖口鑽了出來，瞬間化作大劍。襲來的龍爪被割開了一道淺口，巨龍發出了一聲驚訝般的龍鳴，但卻并未放棄。

塔爾看得清楚，他是朝着琅軒來的。這應該是條在極北冰原邊緣巡邏的蒼天翼龍，他們極其擅長隐匿，飛行速度也快得驚人。

“先知，保護自己，”塔爾後背上燃起了火，一雙翅膀叫嚣着滾燙的熱度，“虞影溯，躲遠點。”

蒼天翼龍的攻擊力并不高，但靈敏度卻極強。他們的身形在龍族裡算不上大，至少如今來看比不上巨龍形态的君煌。

“擅闖龍谷的精靈殺無赦，”巨龍低沉的聲音轟然落下，“精靈的先知永無善終！”

“我來和你們做交易，”琅軒依舊沉穩，“我帶來了精靈族的秘辛，此次前來助你們白龍濕地！”

“一派胡言！”

蒼天翼龍掀起了狂暴的風，但塔爾的火将他們包裹在内，冰雪都化為了蒸騰的霧霭。不遠處的山間傳來了接二連三的龍鳴，在此巡邏的蒼天翼龍遠不止一條，君煌被纏住了腳步。

“雪原白龍？”蒼天翼龍有些疑惑，“這世上僅有一條雪原白龍，那是誰？”

火光在晝夜交替間閃爍非常，那條蒼天翼龍顯然沒料到塔爾會直接出手。深淵烈焰帶着足以融化萬年冰層的熱度，周遭霧氣缭繞，誰都看不清對方的動作。

琅軒在一片混亂中被塔爾攔腰扛在了肩上，崽崽為了保持平衡扒住了他的胳膊。虞影溯隻覺得手腕一緊，随即便被一片白色的迷霧重重包圍。他朝着君煌所在的山谷狂奔，他們需要幫手。

“跑……跑不過的！”琅軒覺得自己要被颠吐了，“你放我下來吧。”

他話音還未完全落下，巨大的龍爪就破空而來。琅軒剛想說當心，就見攀在他肩上的崽崽龇出了獠牙。

“崽——”

銀灰色的大貓騰空而起，它的獠牙死死嵌在了巨龍鱗甲間的縫隙裡。崽崽的牙硬是給他自己咬出了血，喉嚨裡發出了屬于獸類的低聲嘶吼。

琅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崽崽是在保護他，這裡所有人都在保護他。

“塔爾！”他掙紮着想從塔爾身上下來，“你不能受傷，你得去保護虞影溯！”

“我倆誰都不會把你扔在這裡，”虞影溯喘着氣，他如今連奔跑都開始吃力，“先擔心自己吧先知。”

蒼天翼龍被崽崽奪走了注意力給纏住了，他甩不掉這個煩人的尾巴，惱火間将他重重摔在了地上。大貓發出了痛苦的嗚咽，琅軒喉間一梗，但塔爾依舊沒有停下腳步。他和虞影溯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一個急停，轉身就往回趕。

“放我下去，”琅軒冷了聲，“崽崽受傷了。”

“不會扔下它，”塔爾說，“這裡不止兩條龍，龍哥會往這裡趕，但不确定——”

他猛地止住了步伐，下一刻面前便拍下了一隻巨大的龍爪，另一條龍龐大的身軀嚴嚴實實地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這裡的确不止兩條龍，蒼天翼龍有他們獨特的交流方式，幫手隻會越來越多。

龍翼煽動氣流的聲響逐漸逼進，塔爾的視線越過面前堡壘一般的巨龍身軀，看見天邊出現了一對白色的翅膀。君煌為了保證飛行速度并未完全化作巨龍，他身後是另一條巡邏的蒼天翼龍。追兵的一隻翅膀被寒冰凍住了，君煌的指尖沾滿了冰渣，顯然是動了真格。

怎麼辦？面前被堵死，背後有追兵。君煌要趕來至少需要兩三分鐘，而這點時間足以将上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精靈先知拍成泥了。虞影溯現在即使能打架也沒用，物理攻擊對巨龍來說好比無關痛癢的抓撓。

隻能賭一把了。

地面上的巨龍被滾燙的火球砸了個滿面，正閉眼之時又被一根細刺嵌進了鱗甲間的縫隙中。他來不及反應，隻覺得僅僅視線一晃的功夫，眼前的人全都消失不見了。

『災禍，散鞭，』塔爾的意識飛快地和災禍交流着，『勾住鱗甲之後刺進去，紮牢！』

君煌說過，蒼天翼龍的防禦力并不強，他們勝在速度，因此再健壯也不可能有岩龍十分之一的防禦力。鱗甲間的軟肉是他們顯而易見的破綻，他要試着把自己釘在這條龍的背上。

“先知，抓住災禍，”塔爾說，“抓牢了！”

巨龍的脊背是他們的視線盲區，一旦被騎上了龍脊，再強大的龍也沒了還手之力，隻能依靠自己的防禦力硬撐，蒼天翼龍也因此從不單獨行動。琅軒依塔爾所言攥緊了災禍的觸須，災禍貼心地在他手上饒了好幾圈，以防先知不小心掉下去。刺入軟肉的尖端帶上了倒刺，龍鳴帶上了苦痛，但罪魁禍首毫不收斂。

另一條巨龍見同伴被控制住便不再理會地面上時刻騷擾他的虞影溯，轉頭就前來幫忙。塔爾趁機躍起，烈焰此刻才凝結成雙翼，連人帶火徑直朝着另一條龍的龍脊而去。

“卑鄙——”

“這是你輕敵的下場，”塔爾的指尖死死摳着鱗甲，“替崽崽還你。”

火沿着鱗甲間的縫隙霎時間燃遍了巨龍的背部，刺痛引起了嘶吼，蒼天翼龍妄圖用飛行時帶起的狂風澆滅後背的火，但深淵烈焰哪是用這種方法能澆滅的？

另一邊的琅軒雙手死死攥着災禍，被巨龍的身軀帶得幾乎甩到半空，眼睛都睜不開。君煌距離他們越來越近了，他身後緊追而來的巨龍顯然被翅膀上的冰影響得不輕，連飛行都吃力。

“這就是精靈來做交易的誠意？”琅軒騎着的那條龍憤怒至極，“果真荒唐！”

“上來就把人當作囚犯追捕，我倒是也沒看出你們有什麼誠意，”琅軒反諷，“自己族中出過叛徒導緻戰敗與我何幹？龍族若非自鳴得意何來今日！”

他身下的這隻蒼天翼龍顯然比另外兩隻更加健碩，連鱗甲都更為堅固。他無法甩脫背上的狂徒，也對同伴的艱難困境無可奈何。他的視線轉向了地面，猛地想起了那個玩火的暴力狂剛才的低吼。

那隻貓——

巨龍猛地升空，朝着虞影溯的方向俯沖而去，速度比之前的飛行更快。地面上的虞影溯心裡猛地一顫，他本準備在巨龍即将落地時瞬間啟動躲避攻擊，但身體突如其來的無力讓他連移動哪怕一步的能力都徹底喪失。

遠在高空的塔爾根本來不及回落地面，他察覺到了虞影溯的不對，摳着鱗甲的指尖毫不猶豫地松開，一雙火翼爆發出了驚人的熾熱，直朝着地面墜落而下。

塔爾的心髒幾乎跳出胸膛，他趕不上巨龍下落的速度，而虞影溯和他懷裡的崽崽就要被拍成泥了。

“災禍！”塔爾幾乎要喊破喉嚨，“殺了他！”

災禍的反應可謂極快，他在塔爾喊出聲的瞬間就化作無數張牙舞爪的粗大觸手，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巨龍的咽喉。哀鳴聲此起彼伏地回蕩在山谷間，但即便如此，那條蒼天翼龍下墜的方向卻不會改變。

一道雪白的強光破空而來，琅軒隻覺得眼前一片雪白。但那不是光，也不是塔爾的火，而是從遠處趕來的君煌的雙翼。他把自己裹成了一團，人形的身軀經不住強烈的撞擊，但用翅膀作緩沖卻行得通。

災禍及時收斂了攻擊，他把琅軒抛入了空中。精靈先知用自己所剩無幾的法力凝結成了一道金色的絲線，堅持不了多久，但安全落地卻并無問題。他看見塔爾拽着虞影溯的胳膊把他甩出去十幾米，那個黑發的血族從未如現在看上去那般虛弱。

虞影溯連穩穩落地的力氣都沒了，他後背着地，護着懷裡的崽崽滑出去好遠，最終被一個凸起的冰棱擋下。大貓被這麼一弄倒是自己醒了，它甩了甩腦袋，伸出舌頭舔了舔虞影溯的臉頰。

“我沒事，”虞影溯低聲道，“小心。”

君煌終究還是受了傷，他翅膀上的一根骨頭險些斷了。那條巨龍即使被貫穿咽喉也依舊沒有喪命，他們的恢複能力極強，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能拼死搏鬥。

但誰都沒有想到，這裡不隻有三條巡邏的蒼天翼龍。

夜空之上的身影掠過冰原時沒有半點聲響，崽崽剛朝着君煌的方向跑出去不到十米就被一隻龍爪撈了起來。琅軒一怔，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腳下一輕，也被帶入了空中。

“靠，”滾落在地的君煌怒罵出聲，“塔爾！去找虞影溯！起火！”

骨頭沒斷就還能飛，君煌顧不上那麼多了。他的手中凝結出了比寒冬更為冰冷的雪，僅僅呼吸間就将周遭的溫度降了數倍。蒼天翼龍無法在極端天氣下行動如常，再加上先前受的傷，三條參與襲擊的巨龍都被壓回了地面。

塔爾在聽到君煌話後便立刻趕到了虞影溯身邊，深淵烈焰将兩人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内，但即便如此，刺骨的寒意依舊難捱。他隻覺得自己的火都要被凝成冰晶，災禍都被凍得抖了一下。

“你們自己去龍谷！”君煌的聲音越來越遠，“西南！”

巡邏的巨龍們似乎隻有琅軒一個目标，待到周圍的溫度恢複、塔爾撤除火圈之時，那三條巨龍也已然消失不見。

虞影溯的體溫幾乎燙手，他像是睡着了，衣服依然被身下融化的雪水浸濕。塔爾的動作一頓，半跪在地将他背了起來。

這才兩個月，虞影溯不應該這麼早就……

“你别出事，”他低聲道，“千萬别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