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人的床前垂着紗簾,玄逐歸沒有刻意放緩腳步,但還沒靠近就被制止了。
“追羽,”沈初墨的聲音仿佛病中之人最後的懇求,讓玄逐歸心裡一緊,“别過來。”
“初墨……”玄逐歸的腳步頓了頓,但他并未停下,“我就……你讓我看一眼——”
“出去!”沈初墨的叫喊直接破了音,她如同癔症中克制自己的瘋子,連床榻都因顫抖作響,“滾,玄逐歸,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沈初墨在哭,玄逐歸聽得明白。他的軍師很久沒有哭過了,她不是那些軟弱的女孩子,她足以成為獨當一面的統帥。
“是因為我……和符榕結婚了嗎?”玄逐歸低聲問,“我……我沒和她——”
他站定在了紗簾前,隐約能看見沈初墨坐起身的輪廓,卻看不清她的樣貌。
“家主,”沈初墨像是在後退,但又無處可去,“求你出去。”
玄逐歸有時會感謝自己的殘忍,若非如此,他或許就不會掀開面前的這道簾子。他看見了他熟悉無比的面容和身軀,沈初墨的脖頸間泛着冰藍色的光,仔細看着像是琉璃片嵌在了皮膚裡,從耳根蔓延到下颌,覆蓋了她身上大半的皮膚。
那是鱗片,龍的鱗片。
“别怕,”玄逐歸低聲道,“你比以前更美。”
玄逐歸腦中穿起了一條線,他或許知道了西涼川與聯盟之間的那根線究竟來自何方。塔爾曾告訴過他聯盟六長老蒼珩是四分之一的蒼天翼龍混血,沈初墨的母親名叫蒼蘭,這本就不該是“巧合”二字可以解釋的事情。
他的初墨也是混血種,她也有蒼天翼龍的血脈。所以姚新旭的毒沒有立刻要了她的命,所以她能活着從北樓回到月眠城,所以她身上會有這麼美的鱗片,她的眼睛會變成透亮的冰藍色。
但玄逐歸發現了,那雙眼睛沒有焦距。
“初墨,”玄逐歸的聲音很輕,“你看不見了?”
他擡手撫上了沈初墨臉頰邊的龍鱗,發現那看似堅硬的鱗片實則十分柔軟。不過多久他聽見了抽泣聲,久違的溫度入了懷,但玄逐歸隻覺得痛。
“姚……姚新旭……”沈初墨有些接不上氣,“他把我扔到了……姚家的守衛營房……在給我喝了那杯水之後……”
玄逐歸的指尖猛然收緊,他的呼吸戛然而止,心跳也漏了一拍。
“我好疼……逐歸,”沈初墨哭出了聲,“我——”
“不哭,”玄逐歸拍了拍她的後背,不出所料也摸到了軟鱗的觸感,“姚家已經沒了。”
沈初墨沒有回話,她躲在玄逐歸懷裡哭得有些缺氧,被後背的手掌安撫了下來。
“告訴我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初墨,”玄逐歸說,“全告訴我。”
夏日的月眠城總是充斥着燥意,玄逐歸知道這個午後會永遠烙在姚新芷的記憶裡,一直陪着她直到死去。
沒有什麼比毀掉一個人更适合作為報複的了,也沒有什麼比讓一個人看着心愛的至親沉入泥沼更适合作為刑罰的了。他把姚新旭對沈初墨做的一切都加倍返還到了姚新芷身上,而始作俑者被逼着看完了全程。
玄逐歸說他挪開眼睛一次就給他妹妹灌進一碗藥,玄家沒有落霄,但催情的藥卻不會少。
而直至此刻,姚新芷已經被灌進去五碗了。
“玄逐歸,”姚新旭身後的鎖鍊發出悲鳴,卻依舊牢固,“你不得好死。”
“那你呢,姚家主?”玄逐歸的耳邊盡是姚新芷的慘叫,但他卻覺得不解氣,“我祝願你滿意自己的下場,但你挪開了眼睛,按照規則,你的妹妹又要忍受折磨了。”
他掐住了姚新旭的脖子,讓他盯着那碗藥,看着水灌進了他幼妹的咽喉。
“這是你想出來的方法,姚新旭,我不過如數奉還,”玄逐歸說,“我希望你知道,不是隻有我的身邊有女人。不過就算眼前的這個是你的幼弟而非幼妹,下場也應該差不多……都是一樣的。”
玄逐歸說完便走了,他關上了地牢的門,望着遠處的樹影站了許久。
“家主,”侍衛在一旁恭敬道,“那些流浪漢……”
“殺了,”玄逐歸說,“天下沒有白來的好處。”
流浪漢總有被垂憐之日,但他們不會知道爽快過後便是萬物終結。這一日玄家地牢裡的悶熱濕氣被腥味徹底掩蓋,慘叫嘶鳴和絕望的哭嚎幾乎破土而出,卻依舊被鎮壓在不見天日的地底。
玄逐歸不覺得爽快,他早已知曉自己在仇恨中迷失了方向,但沒人再能拉他一把了,他唯一的束縛也險些被毀了。
他要去找蘭克的契約惡魔赫卡洛斯,問一個之前并未得到回答的問題。
這次或許能夠如願了。
赫什麥因峰的山巅,塔爾望見天邊的色彩有些泛白,才知道已然臨近清晨。
塔爾想着蒼椽應該是害怕的,恐懼和震驚讓他直至離開之時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的不對勁。蒼天翼龍的首領是老龍皇炎闊的忠誠下屬,卻也是整個蒼天翼龍龍種的愚蠢領袖。
小腿上的貫穿傷在蒼椽的氣息徹底消失之時徹底愈合,災禍幫塔爾隔絕了癢意,這一次的愈合過程就隻剩下了一陣陣的刺痛。
『你得回去找他,』塔爾說,『我感覺不太好。』
災禍頓了頓,問道:『是因為烙印嗎?』
『不是,』塔爾從懷裡撈出了瑟縮成一團的雪球,塞進了災禍的觸須間,『烙印還沒有這麼強的感應力,是直覺。』
他總覺得虞影溯不對勁,不僅沒有在醒來的第一時間通過災禍傳話,也沒說那邊的具體狀況。最主要的是時間已經過去将近一天了,他甚至沒有說過他餓。
『災禍,他讓你瞞着我什麼,』塔爾問,『你為什麼會怕他?』
或許是接近霜蘭幽谷的緣由,災禍比起之前有了更多的自主性。古代惡魔後裔和普通的魔族終究是有所不同的,他所散發的氣息就昭示了一切。
『我不知道恐懼的具體來因,但我隐約察覺和血脈相關,』災禍的聲音傳進了塔爾的耳朵,讓後者擡起了頭,『我的上一輩共有九個古代惡魔,霜蘭幽谷裡有三個,魔族王宮一個,魔族地界盡頭的永夜礦脈三個,還有兩個鎮守在深淵海中。』
『你們古代惡魔屬于比高階魔族更上層的生靈,沒理由害怕他一個血族,』塔爾說,『況且你之前見過羽畫,你難道也怕她?』
『不怕,』災禍否認得很快,『所以我不明白,他那麼弱,為何令我恐懼。』
虞影溯身上的秘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更别說塔爾了。但災禍沒有機會說更多了,他被塔爾趕回了山下,去尋找他恐懼的來源。
塔爾站起了身,他無意間看見了冰川上的一抹幽藍。那并非冰的色彩,更像是……
那是一朵花。
“那是萊茵雪蘭,”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曾經在白龍濕地,這不過是随處可見的一種野花罷了。”
塔爾往聲音的源頭望去,在蒼茫的雪景中見到了漆黑的巨龍。
“你想來雪峰囚籠嗎,斯卡文吉爾家的孩子,”那條龍已是暮年,挪動身軀的動作都盡顯疲憊,“你來尋誰?”
塔爾調整了呼吸,答道:“炎闊。”
黑色巨龍發出了一陣鼻息,聽着像是冷笑。
“他把我關在這個地方快一百五十年了,現在自己也進來了,”老龍頗有些幸災樂禍之意,“讓我猜猜,是——那小子吧。”
塔爾聽不懂龍語,也不知道老龍所說的究竟是誰。他頓了頓,說:“是重觀。”
“是了……那小子是叫這個,”老龍覺得有趣,“你聽不懂龍語,又來這裡做什麼?”
“來找炎闊。”塔爾重複了剛才的回答。
他吃不準眼前的老龍究竟是何意,但卻能确認他是雪峰囚籠的守門人。
“少來,你要真的是炎闊一邊的不可能讓蒼椽去霜蘭幽谷送死,”老龍笑了,“我是老了,但還沒糊塗。”
老龍的身軀忽地将雪峰囚籠的入口填滿了,不剩一絲縫隙。他周身仿佛生出了群山,龐大而堅不可摧。
他是一條巨型的地脈玄龍。
“告訴我你的來意,”他的聲音也逐漸龐大了起來,“真正的來意——”
赫什麥因峰的山頂刮起了狂風,厚重的積雪被掀到空中,下落之時仿佛降落的雲層。塔爾眯起了眼睛,他周身燃起了火,但即便如此也難以抵擋刺骨的寒意。
“你帶來了精靈,帶來了災難,”巨龍依舊威嚴,“龍族避世百餘年,妄圖侵略之人竟已然踏入禁地!”
“我無意冒犯,”塔爾沉聲道,“但精靈已經開始了侵略,我不想别的種族布龍族的後塵。”
他幾乎睜不開眼,即使睜開了眼前也是迷蒙的雪白。巨龍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又或者想起了什麼,風逐漸小了。
“你是混血?”巨龍問道,“我以前見過長得和你很像的人,他也爬上了赫什麥因峰的山巅。”
塔爾一怔,原來涅亞也來過這裡。
“他……為什麼來?”塔爾問。
“為了你腳邊的花,孩子,”巨龍發出了一陣歎息,“但那年的萊茵雪蘭被炎闊摘空了,他隻在山崖上找到了一兩朵。”
塔爾沉默了片刻,問:“這花有什麼用?”
“他說,是一種毒的解藥……也不是解藥,就是能讓毒發時間推遲,”巨龍道,“叫什麼……落霄?”
又是落霄。
“炎闊把那年的花送了人,就是你們混血種,”巨龍似乎想到了什麼,覺得有些奇怪,又問,“你不也是混血,你不知道嗎?”
他發出了疑惑似的聲音,但沒等到塔爾回答就自己反應了過來,接上了話:“哦對,你才多大,那時候還沒生出來。”
又是大長老,又是落霄,塔爾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你在生氣,小子,”巨龍覺得新奇,“你為什麼生氣?”
“多謝您的消息,但我還是要進去,”塔爾仰起頭,“就算硬闖也要進去。”
“這或許不是個聰明的選擇,”巨龍問道,“你去做什麼?”
他知道自己這次能得到不一樣的答案,因為有些事情的答案本就不固定。
“屠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