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直到雪峰囚籠内部有足足三千米多的路，塔爾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周遭深藍色的狹窄道路如災禍所說螺旋着向下，仿佛被黑洞吞噬的深海漩渦，漸漸地連光都消失不見。
『這底下多深？』塔爾問災禍。
『龍皇說大概五千米，跳下去隻需要半分鐘，』災禍頓了頓，『如果你能完美落地的話。』
塔爾冷笑了一聲：『開玩笑。』
螺旋深淵的正上方是一個拱形的穹頂，周圍的牆壁被萬年不化的寒冰覆蓋。塔爾指尖的火稍稍燃起，為他在冰牆上開出了一條通往穹頂正中的路。
“雪球，自己抓緊，”塔爾低聲道，“之後管不了你。”
雪球眼睛裡的光忽明忽暗，塔爾突然慶幸今天的風雪足夠在幾分鐘之内掩蓋足迹。霍恩不會那麼快發現他溜了進來，地脈玄龍隻會被炎闊臨終前的龍鳴喚醒。
光滑的冰牆吃不住力，塔爾原本是為了從穹頂中心借個力加快下落的速度，卻沒料到自己的身體機能比起從前漲了不止半點，從地面上一躍而起的瞬間，數十米高的冰壁仿佛瞬移一般到了他眼前。
『靠，』塔爾暗罵了一聲，十分笃定地和災禍說，『我現在肯定打得過虞影溯。』
災禍根本來不及回答，他的主人倒挂着蹲在了穹頂上，雙腿猛地發力将自己推向了漆黑的深淵。周圍的風聲響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刺耳，但塔爾卻能在下落期間聽見先前每隔十秒一次的“嗞啦”聲。他的視線一片清晰，甚至看清了眼前掠過的每一間牢籠中巨龍的樣貌。
光線随着下落逐漸回到了視線之内，深藍色的光并非逐漸暗淡，隻不過距離太遠，湮沒在了冰的遺迹裡。
十五秒過後，原本的螺旋形道路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異常的石壁。雪峰囚籠的底層與上界完全分離，這裡是所有抵達之人的末路。雪球的幻境及時展開，塔爾的身形被徹底掩去。他看見了石壁凹槽之中休憩的巡邏獄卒，那是一條蒼天翼龍。
『該減速了，』災禍說，『到——』
塔爾的背後燃起了那一對不成型的火翼，下墜的速度隻增不減。深淵底部沖出了一團比岩漿更為熾熱的烈火，巨龍的咆哮接踵而至。炎闊不是真的窩囊廢，他能穩坐龍皇之位那麼多年必有其本事，比如警惕心。
但他依舊發現得太晚了。
塔爾的白金火焰包裹了自己全身，他縱身投入眼前的火，眼中的銀白碎星比火焰的光輝更盛。炎闊顯然沒有料到這一出，他本以為那是重觀派來殺他的刺客，卻沒想到來者并非他認識的任何一人，甚至都不是龍族。
“你是誰——”
他的最後一字被落地的巨響徹底吞沒，但抵達者連片刻的停頓都未曾有，下一秒就帶着刺目至極的烈焰晃到了他眼前。
塔爾向來沒有和死人互報名号的興趣，雪球化作的大劍裹着火，牢牢嵌進了炎闊的龍鱗之間。嘶吼聲喚醒了雪峰囚籠的一切生靈，但雪球的幻境仍在繼續。沒有人看得見炎闊的醜态，也沒有人看得見塔爾。
到處都是興奮的吼叫聲，萬年無波的雪峰囚籠迎來了新奇的事情。那些囚徒撞擊着牢籠，躁動穿透了距離的屏障，最終落到了霍恩耳中。他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但卻感受到了熱量。
“你究竟是誰！”炎闊的龍爪揮開了大劍，他終于看清了塔爾的樣貌，“你是什麼東西！”
他再次沒有得到任何答案，塔爾的足尖點地，從他身側一掠而過，餘光終于瞥見了一道流血的傷痕。那道傷幾乎深可見骨，周遭的皮肉還帶着燒焦的痕迹，内裡又像是被凍住的生肉，猙獰至極。
能把老龍皇拖進雪峰囚籠必定要先讓他受傷，塔爾記得先前在龍谷之外聽到的巨響，那必定屬于眼前這個落敗者。這是重觀的傑作，也是塔爾能将炎闊徹底擊殺的倚仗之一。炎闊依舊是巨龍形态，他的眼球比塔爾的頭都大，但即便如此也沒占到半分便宜。
“一個問題，”塔爾說，“你認識聯盟大長老？”
炎闊終于看清了這個可惡的偷襲者，但他怎麼看怎麼覺得塔爾眼熟。
“回答，或者現在去死。”
龍皇的面前從未有人膽敢嚣張，塔爾的舉動徹底惹怒了這個敗寇。他開口的一瞬間吐出了鮮紅色的岩漿，卻發現眼前的人連抵抗都不曾有就被熔岩吞噬。
熔岩的熱度融化了冰，雪峰囚籠之内仿佛迎來了一場雨。
炎闊警惕地等了許久都沒見人從岩漿之中出來，他的耐心漸漸消退，将自己沐浴在了鋪滿滾燙熔岩的深淵之中。他的法力在如此寒冷的地方已然所剩無幾，但熱量能讓他恢複，如此數量的熔岩足以讓他自愈了。
數百年來他都沒見過有人能在他的熔岩之中活過一分鐘，即使是最強大的火精靈都會被吞噬。炎闊的驕傲讓他變得有些目中無人了，以至于忘了一件事。
這世上總有比岩漿更燙的東西。
警惕心消失的一刹那，一道白光從一片鮮紅之中驟然躍出。炎闊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雪白的大劍貫穿了先前就已經被重觀打傷的龍翼，而之前那個被吞沒的人毫發無損地懸在半空，一雙火翼嚣張至極。
“看來你不準備回答。”
塔爾等了很久都沒等到炎闊的“回心轉意”，他本以為能用銷聲匿迹來吸引他說出些和大長老有關的事情，結果卻什麼都沒有。
那還留着幹什麼？
炎闊後知後覺地才意識到一點，能直接從雪峰囚籠最高處躍下來的都不會是什麼簡單的角色，塔爾落地之時就帶着殺氣，而這種凜冽至極的氣息炎闊隻從一個人身上感受到過。那是他此生都無法逾越的高峰，那是世界都會為之震顫的深淵烈焰。
魔族清道夫組織的首領，蕾妮西亞·斯卡文吉爾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冰冷，卻在燃燒。
“你是——”
炎闊下意識地護住了自己受傷最重的地方，他如今後悔至極。沒有火比深淵烈焰更為熾熱，岩漿之中是他們的天地，他根本就是在自取滅亡。
塔爾的大劍已然舉過了頭頂，這個看似瘦削的少年死死盯着他的那道傷痕。炎闊心下一緊，他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挪到了那一處。炎龍的防禦力在龍族之内僅次于地脈玄龍，他們也可以成為堡壘。
可他賭不起。
“我認識！”
炎闊猛地睜開了眼睛，但預想之中緻命的攻擊并未抵達。白光閃過眼前的瞬間，他的一隻眼睛忽然就失去了視覺，混雜着灼燒的劇痛在數秒後如約而至。
塔爾的目标從一開始就不是那道傷，他等着炎闊因為分心疏于對自己面部的保護，再在劇痛讓他失神的瞬間将大劍從那道傷口沒入了巨龍的心髒。
“你認識大長老，”塔爾問，“所以二十年前把萊茵雪蘭全部給了他？”
龍族的身軀依舊比其他種族堅韌不少，即使是緻命的一擊，對巨龍形态的龍族來說也會餘出更多的喘息時間。劇痛吞沒了炎闊的意識，他死也不會想到自己沒有死在重觀手裡，而是死在了一個不知名的魔族手中。
但他也無法回答問題了。
“我聽說你管龍哥叫雜種，怎麼對大長老這麼好，”塔爾冷笑，“你想讨好誰？”
雪峰囚籠之上，聞訊趕來的霍恩姗姗來遲。年邁讓他失去了飛行的能力，但卻能透過深淵看見底部熾熱的火。那個和他說去采花的斯卡文吉爾家少年站在巨龍的屍體上，仰着頭對他露出了一個帶着血的笑容。
而後砍下了炎闊的頭顱。
周遭忽地吹過了一陣冰冷至極的風，腳下的岩漿瞬間凝固成了漆黑的岩石，将老龍皇的軀體湮沒在内。
“霍恩，回去，”重觀道，“先代已死。”
重觀披着風雪從囚籠之頂落下，塔爾看得清楚，他的那雙眼睛和君煌的如出一轍，皆是無悲無喜的雪原。
霍恩發出了一聲低笑，這一聲像是留給重觀的，又像是留給塔爾的。他搖了搖頭，回到了那個一百五十年來都屬于自己的位子上，再次與周遭岩壁冰川融為一體。
“滾出來，”重觀的聲音穿透了整個雪峰囚籠，“去長青谷。”
他本想來看一眼這個少年能不能活下來，但如今所見卻令他心驚。君煌毫不擔心他能否生還的原因一目了然，作為新生的魔族他太強了，能讓災禍認主的無一善茬。
塔爾的火翼掀起了一陣熱浪，他手裡提着炎闊的頭。上升遠不如下落的速度快，也因此雪峰囚籠中的所有囚徒都見到了這一幕。将他們打入牢中的罪魁禍首最終擁有比他們更可悲的下場了，他死在了最底層，身首分離。
“我沒采花，”塔爾舉起了炎闊的頭，“你可以先把這個帶回去。”
重觀頓了頓，一點也沒有要伸手的意思。
“在哪裡，”他問，“花。”
“峭壁。”塔爾回答。
重觀聞言轉身就走，他身後戰戰兢兢跟着的一條蒼天翼龍和塔爾對上了視線，那顯然是獄卒，根本不敢直視塔爾的眼睛。
“蒼椽呢。”重觀像是忽然想起來了什麼，轉身問。
獄卒連忙直說不知道，卻全然沒有意識到重觀根本不是在問他。
“霜蘭幽谷裡，”塔爾說，“幫你解決一個叛徒。”
重觀冷笑了一聲，他背後的龍翼忽地展開，轉眼便消失不見了。
塔爾沒有再繼續浪費時間了，他手裡的龍頭沉得要死，但又不得不帶回去。他吃不準龍族大祭司要的是什麼樣的龍瞳，他先前将一個戳壞了，也不知道影不影響。
“小子，”趴在入口處的霍恩低聲道，“你果然是斯卡文吉爾家的人。”
塔爾把炎闊的頭舉到他面前，指了指那雙依然渙散的龍瞳：“這也是藥。”
霍恩望了一眼，隻字不言地變回了原來的動作。畢竟龍皇親自出面，他自然也沒有半點異議。
“我愛人是個血族，如果他恢複了，以後我帶他來，”塔爾說，“您能告訴我一些關于那個和我很像的人的故事嗎？”
塔爾沒有得到回答，他也沒有等。雪球變回了原本白團子的模樣，跟着他一同從高空一躍而下。
霍恩突然想起一句話，雪峰囚籠鮮少有人來訪，而來訪者必會帶走生命。
過了很久，他換了個姿勢。他的喉間輕輕發出一聲笑，像是在回應先前的哪個問題一樣。
風雪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