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禍并未想到他的第一次失控并不是因為斷連,而是源于塔爾。他的主人并未刻意将情緒通過連接灌輸到他身上,但直至此刻,災禍才明白了為什麼先前的斷連會令他焦慮。
那是他的養分,也是他生存的源泉;是安撫情緒的鎮定劑,也能讓他在瞬間狂躁失控。
破壞力極強的漆黑流星破開了霜蘭幽谷的堅固石壁,災禍的眼睛閃着光,他的意識被殺戮與破壞的欲望徹底占據。漆黑的流體失去了大多數的人形,仿佛一張臉從半空飛掠而過,用了不過一分鐘就從寶庫抵達了鈴蘭谷的入口。塔爾沒有阻止他,但災禍卻因為深魇的存在而暫時頓住了動作。
“塔爾,冷靜,”深魇低聲道,“他還活着。”
“但你快死了,母狐狸,”銷燭獰笑着,“我想讓你死在你兒子面前,告訴他他的生母是個什麼爛東西。”
深魇的頸邊就是哨笛的笛身,隻要欺詐想殺她,那把哨笛就能瞬間化為利刃,割開她的脖子。霜蘭幽谷認的是肉身而非靈魂,因此即使他這麼做了,反噬也隻會破開銷燭的喉嚨,欺詐的本體依舊能夠存活,并且能在他們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災禍的一條胳膊從身體脫落,他的一切行為在不違背主令的前提下均效忠本能,語言喚不醒他,就連靈魂層次的低語都被拒之門外。漆黑的流體化為輕弓,爬到了塔爾的手臂上。
“哦?你想殺我?”銷燭眯起了眼睛,“你父親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在妄想什麼?”
“我不是他,”塔爾看着手裡的弓,“他當年最大的把柄也并不在場。”
欺詐一愣,他被災禍抖露底牌的行為惹得愣了,又忍不住放聲大笑。
“你是說我拿捏着你的底牌,所以你不敢輕舉妄動了?”他道,“我突然很喜歡你,你比你父親可愛了千萬倍!”
他的腳踩到了虞影溯的頭發,塔爾皺起了眉,而對方卻在發覺之後變本加厲地碾。
“你好像不會生氣,”欺詐甚至漏出了他自己本來的音色,“我喜歡好脾氣的孩子,因為你們大多非常聽話。”
冷靜,塔爾心裡不斷重複着這兩個字,冷靜,他的情緒會影響到災禍。正面對抗他不是欺詐的對手,但殺死眼前的銷燭卻不成問題。可這沒有分毫用處,他可以使用的身體召之即來,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欺詐會附身到誰的身上。
他要逮住這個惡徒。
“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沒,”塔爾沒想到自己的聲音還算正常,“災禍。”
輕弓散去了形狀,杵在鈴蘭谷入口的災禍重新恢複了原貌。他一言不發地走到了塔爾身側,原地坐在了花叢裡。
“做個交易吧,”塔爾深吸了一口氣,擡腳向前走了一步,“我要當你唯一的載體,放了他們。”
“這對你而言很虧,”欺詐這麼說,但手上的哨笛卻離開了深魇的脖子,“不對等的交易背後都有陰謀,這是定律。”
“我不反抗,賭局都不用,身體的控制權全交給你,”塔爾的手揣進了口袋,那裡面還有那把他父親……或者他母親留下的小銀刀,“深淵烈焰,斯卡文吉爾家的血脈,災禍的效忠。”
“可你還是個小孩。”
“災禍會成為你拿捏深魇的籌碼,多一個可利用的棋子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塔爾再次向前走了一步,“你甚至可以用我威脅布雷希特,結合災禍和深魇,王權也能夠成為你的盟友。”
深魇睜大了眼睛,他們幾個人之間的思維連接在塔爾開口的那一刻就徹底斷開了。他不知道這個年輕的魔族混血想做什麼,但他說出的話顯然不是她所期望的走向。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騙我?”欺詐又問,“銷燭很好對付,你的火一燒,她很快就死了。”
“得不償失,”塔爾的後槽牙都咬緊了,“面對一個傾盡全力都打不赢的敵人,妥協和歸順就是最好的選擇。”
虞影溯胸口的傷已經完全愈合了,照理說現在應該完全蘇醒,但他始終都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災禍由于先前的發狂回收了所有的分|身,他們之間沒了通話的渠道,隻剩下了齒痕的感應。
“我愛人在你手裡,”塔爾深吸了一口氣,“我要的隻有他活着,這比一切都重要。”
塔爾并不知道此刻烙印已經帶着蒼椽到了什麼地方,但她應當有方法破開寶庫最後的一扇門。如果欺詐成功占據了自己的身體,第一件要做的事情隻會是保護寶庫,因為那是他所有的寶貝所在之地。
而那裡也有鑰匙和淩晚殊的懷表。
欺詐對他最後的一句話似乎倍感認同,他對于愛情向來嗤之以鼻,但卻尤其喜歡癡情種。
“好了,我相信你了,”哨笛消失在了半空,“過來。”
地上躺着的虞影溯動了一下手指,已經醒了。塔爾的短風衣口袋在他擡步的時候撞了一下他的腰側,小銀刀有些發燙,像是一種預兆。
“别反抗,”欺詐的靈魂從銷燭的身體裡脫離而出,附在了塔爾的後背,“很快的。”
深淵烈焰覆蓋了銀刀的表面,塔爾聽見了嗡鳴,但在場之人似乎隻有他聽見了這個聲音。他把手揣進了口袋,悄無聲息地讓銀刀出了鞘。
“轉過身來,孩子,”欺詐低語着,“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白金色的光随着風衣下擺的飄落劃出一個半圓的弧度,那道光白得晃眼,卻被截斷在了半路。銷燭不知何時再次出現在了他眼前,她纖細的手腕抓住了刀尖,血滴到了鈴蘭花瓣上。
“将軍。”
黑霧從銷燭的身體裡爆開,将塔爾和他周身的深淵烈焰完全包裹在了内部,黑色的球體成了一個囚籠。地上的虞影溯瞬間睜開了眼睛,他看不見塔爾,深魇按着不讓他起身,但黑霧中卻抛出了一點銀光。
“塔——”
“閉嘴。”深魇呵斥道。
黑霧球體逐漸縮小,但直到原本站着人的地方重見天日,也沒有見到塔爾和銷燭的影子。
“放開。”虞影溯沉聲道。
“你知道他要幹什麼嗎?”深魇蹲下了身,順手把虞影溯剛才被踩了的頭發弄幹淨了些,“被欺詐占據身體的人沒有拿回控制權的能力。”
虞影溯的胸口疼得發麻,他艱難地爬了起來,徑直走向了那道銀光最後落地之處。那是小銀刀的刀鞘,一如他們初見的那晚。
“去寶庫,”虞影溯倒吸了一口冷氣,回過頭卻看見災禍還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災禍?”
“斷連了,”災禍道,“他最後一刻讓我……離開他。”
虞影溯一頓,問:“還有什麼?”
災禍迷茫地擡起了頭:“他讓我……殺了他。”
塔爾的意識陷入了混沌,他猜得沒錯,銷燭的确是有瞬間轉移的能力。他如今的身體被欺詐占據,最後時刻的動作讓欺詐相信了他黔驢技窮,再也沒了反抗的能力。
他在進行一場豪賭,賭欺詐會在他即将死去之時選擇離開,賭……他自己的自愈能力能趕得上死去的速度。他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讓災禍再次見到他時直接一劍刺入心髒,知不知道災禍會不會如他所願。
混沌之境中空無一物,淺灰色的天空深灰色的大地在遠處歸為一線,朦胧地融在了一起。塔爾隻有三成把握從欺詐手裡搶回身體的控制權,但他要做的和災禍沒有區别。卷發少年被扯出怪物身體時,那具合成的扭曲身體僅僅隻是散了架,還并未完全死去。塔爾甚至看見了那個少年在地上掙紮的模樣,他是被深魇殺死的,不是被塔爾。
但他忘了一件事。
掌心忽地傳來了一陣刺痛,虞影溯的手掌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劃開了。那應該是一把刀,先是沿着掌紋的方向,而後忽地就轉了彎。細密的刺痛持續了很久,塔爾記着每一道傷劃過的地方,等到疼痛最終消失,一句話才最終講完。
虞影溯讓他……随心所欲。
“為什麼你這麼信他?”烙印皺着眉,“你耳朵上的牙印的确連接他的靈魂,但他如今對這個‘烙印’的控制還并不完全。”
“那就麻煩您幫我一把了,”虞影溯的掌心裡滴着血,很快又愈合了,“他想說什麼我無法知道,現在的方法隻能算聊勝于無,太慢了。”
“怎麼幫你?”烙印恢複了大半,但那雙手依舊有些使不上力,“前提是小孩的方法真的有效。”
“他在賭,那我也得跟着,”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氣,“生死不論。”
“他一旦被欺詐吞噬,你們就再也見不到面了,”深魇望了一眼依舊坐在原地的災禍,低聲道,“你們會……永遠被囚禁在幽谷裡。”
“那我把我自己也送給他,欺詐喜歡我這副皮囊,”虞影溯似是無所謂的模樣,笑了笑,“災禍,一起?”
“一起,”災禍說,“我說了,和塔爾待在一起。”
虞影溯抛起了手裡的刀鞘,将它牢牢攥在了掌心。他後背被打上詛咒的地方有些酸脹,不知是欺詐剛才的襲擊破開了溫卓的禁制還是……他的時間快到了。
“幫我打開全部傳感功能吧,”虞影溯笑了一聲,“我……去拿他的命。”
寶庫的大門被開啟,銷燭跟在塔爾身後,連呼吸聲都收斂得一幹二淨。她知道身前的人内裡早就換了一個意識,她太熟悉欺詐了。
“我好久沒有遇到這麼年輕的身體了,”欺詐說,“他說得沒錯,混血的身體比純種的總是多一份特殊,魔族的血脈讓他更強韌,但人類的血統卻能保護他的内心……太舒服了。”
銷燭低着頭,小聲道:“恭喜父親。”
“我看你并不想賀喜我,這裡沒有人希望我遂願,”欺詐讓塔爾的指尖燃起了火,又緩緩熄滅,“深淵烈焰,魔族最強的火焰……永夜礦脈裡的岩漿都比不上它的溫度。弗裡恩的風用慣了,來點新鮮的也挺有趣。”
欺詐的寶庫足足有七八個鈴蘭谷那麼大,這裡的布置像是一個圖書陳列室,但架子上的東西琳琅滿目,什麼模樣的物件都有。
“我想把這具身體的主人放到容器裡,”欺詐突然說,“靈魂蓄囊裡人多一些,他說不定能開心點。”
“父親對他很好,”銷燭本能地回道,“他會感激您的。”
寶庫的門并未關上,入侵者到來之時也并未隐藏自己的行蹤,但出乎欺詐的意料,來者竟然隻有虞影溯一個。他并未妄動,隻是分毫不差地踏着塔爾走過的地方,始終跟在數十米之外。
“父親……”
“不用管他,”欺詐忽然覺得這具身體的心口酸脹至極,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讓他跟着吧。”
欺詐一路走到了寶庫的最深處,靈魂蓄囊位于寶庫的某一個角落,形似一座巨大的立式時鐘。金色的擺錘裡纏繞着無數天藍色的絮狀物,他們想要離開那個容器,但總有無形的力量牽扯着他們。虞影溯停在了十多米外的地方,眼看着欺詐從眉間抽出了一縷白光,輕而易舉地甩進了蓄囊,轉身離開。
但欺詐沒有看見,擺錘卻未能成功收容。
一道漆黑的影子宛若流星一般從寶庫的入口呼嘯而至,災禍落在了塔爾面前。他單膝跪地,全然一副恭順至極的模樣。
“主人。”
“起來,不用跪我,”欺詐挑了挑眉,“深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