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溯的出現并不讓他意外,玄逐歸本想問他下去幹什麼,但又沒有開口。這個吸血鬼頂着一張惹人注目的臉,到了哪裡都不會和“安分”二字扯上任何關系。他拉開了剛才坐着的那張椅子,問羅戈又要了一杯酒,悠長地歎了口氣。
“我一直以為你們是演戲給别人看,”玄逐歸輕聲道,“但好像……”
“一半一□□溯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垂着眼簾,玄逐歸也看不懂他的表情,“和塔爾相愛的是虞影溯,不是我。”
“有區别嗎?”
“很大的區别,”羽溯轉過頭,笑得不明所以,“所以重新認識一下,我叫羽溯。”
玄逐歸看着他,沒有回答。
“我不會害他,”羽溯失笑,“不至于。”
“你最好不要。”玄逐歸挪開了視線。
玄逐歸半晌沒出聲,許久的寂靜過後一口氣把杯子裡的酒灌了個幹淨,伸手拎起了羽溯鬥篷的衣領。後者沒有抵抗,任由他拽着自己出了酒館,站在了冰天雪地的狂風之中。
羽溯笑得了然:“你氣不過我算計他?”
“滾,”玄逐歸低吼着推開他,“别讓我再看見你。”
羽溯沒有因為這一下而踉跄,他穩穩地停在兩步之外,擡手戴上了兜帽。
“我以為你會理解這種感覺,看來我想多了,”羽溯笑了一聲,“那就感謝你的不殺之恩,祝願你和軍師百年好合,玄家主。”
玄逐歸忽地一愣,忙道:“你——”
“告辭,”羽溯颔首道别,“希望我們真的不再見了。”
虞影溯在羽溯離開後不久就松開了牙,他用指腹擦去溢出的血,發現已經幹了。
“他知道自己是假的,”虞影溯低聲道,“他為什麼會知道,是烙印的法術出問題了還是别的原因?”
“不知道,”塔爾閉着眼睛,他眼前還在暈,“但就算你知道自己是假的,難道就會就此罷休?”
虞影溯頓了頓,笃定道:“不會。”
“那就沒什麼不一樣的。”
虞影溯摟着他,突然想起了剛才的場景。羽溯如果不走,那現在塔爾的身體裡就會嵌着屬于兩個吸血鬼的獠牙。
塔爾又問:“我要是喂他,你會生氣嗎?”
“不會,”虞影溯笑了,“沒必要生氣,他甚至都不算是一個生靈。”
“那如果我和他上床……”
“這就有點吓人了,我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自己和你上床,可能會以為在做夢,”虞影溯笑出了聲,“不過我還真沒想過這個,怎麼,我一個滿足不了你了?”
塔爾仰着頭靠在他肩上,決定不回答這個問題。
“又不說話,”虞影溯無奈,“走吧,我們去瓊花飛崖?”
塔爾搖了搖頭,說:“我醉了。”
“那抱着你走,”虞影溯托着他的腿根站了起來,卻發現高度有點别扭,“完了,我變矮了。”
“那你背我吧。”
虞影溯有求必應,讓塔爾把臉埋在了自己頸窩裡。後背的溫度忽地就上升了,塔爾滾燙的雙手摟着他的肩,攥得死緊。身後人忽地笑出了聲,斷斷續續地哼着,不知怎麼就停不下來了。
直到再次踏上地面的那條小巷,或許是夜晚的風雪太大,笑聲終于停歇了。
“他不想見到我,”塔爾悶着聲說,“他想見的不是我。”
天太冷了,他說話間呼出的熱氣化作了濃郁的白霧,缭繞在店鋪裡透出來的氤氲光線裡,無論如何也化不開。
“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來的是你啊’,還說我不該去亡靈之森。我之前不知道什麼意思,我……”塔爾苦笑,“我覺得他不想見我,如果能選,他想見的不會是我。”
虞影溯朝着東面走,今晚的風推着他前行,冰雪打在塔爾的後背,衣服很快就濕透了。他的頸間有些潮濕的熱意,但誰都沒去在意。
“虞影溯,”塔爾說,“你還會唱生息嗎?”
“會,”虞影溯踩在雪裡,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稍微用了些懸浮術,讓自己能踩在雪面上,又問,“想聽嗎?”
“他死了,靈魂也走了。我不敢告訴……可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塔爾問,“是不是因為她知道了,所以才會相信我就是我,不是誰假冒的。”
“我在上面聞到了你的血,羽溯也聞到了,”虞影溯說,“深淵烈焰也不會騙人。”
“她為什麼要跟我提起他?”
虞影溯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隻有蕾妮西亞自己知道。
“我還是想唱歌,那首歌很好聽,”塔爾又說,“你教我,我忘了。”
“那……我們唱古獸人語的吧,”虞影溯說,“通用語誰都聽得懂,路過的人都會知道有人走了。”
“好,”塔爾低聲應着,“好。”
狂風在這一瞬間停歇了,周遭的一切都随之陷入寂靜。塔爾仿佛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借着酒勁肆意宣洩着情緒,把虞影溯的領子全部打濕了。但他可以騙人,說這是雪化了,不是誰的眼淚。
塔爾聽過很多遍生息,君煌和琅軒都唱過,但這是第一次聽虞影溯唱。他的聲音不大,輕輕地哼着聽不懂的語言,像是古老的風穿越亘古的時光來到了現在,吹起了無夢城的一場大雪。
周圍的燈暗了,身後有打鬧聲隐約傳來,虞影溯回了個頭,無夢雙塔已經藏在了風雪之後。
“我好痛……”塔爾突然說,“好痛……”
“沒事,會過去,”虞影溯低聲道,“像這場雪一樣。”
雪夜再冷,太陽一出來也會讓滿城的銀裝素裹化為水流,沿着溝壑向洞流入深淵海。但化雪時分更冷,寒意會鑽進骨髓,把人變成堅硬的冰。
他們都要熬過去。
虞影溯走到瓊花飛崖的指路牌前時,塔爾已經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眼前的路牌看着很老了,上面的文字旁還畫着一朵朵瓊花,豎起牌子的人顯然花了心思。雪堆了很厚,虞影溯伸手把路牌上的雪掃了個幹淨,在角落裡發現了一個俏皮至極的簽名。
竟然是羽畫的。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發現自己竟然能毫無障礙地把這個簽名和羽畫那張臭臉聯系到一起。
虞影溯朝着路牌所指的方向繼續向東,瓊花飛崖從剛才那塊路牌開始就斷斷續續長滿了植物,但那些低矮的樹叢被雪蓋住之後全都張一個樣,白皚皚的一整片。他望向上坡的盡頭,視線裡出現了一個輪廓,走近之後看着像一棵巨大的樹。
“虞影溯……”塔爾叫了一聲,像是睡醒了,“幾點……”
“睡吧,我帶你去……”虞影溯皺着眉,“你先睡,天亮了再說。”
塔爾眨了眨有些酸脹的眼睛,他下意識覺得虞影溯有些不對勁,一擡頭,意識都還沒回籠就愣在了原地。
瓊花飛崖上長着一棵參天大樹,仰看着像是要通向天上。塔爾的呼吸一滞,突然想起了蕾妮西亞的那句話。
她說,“除了二樓最裡面的主卧”。
虞影溯的腳步并未停止,他看着那棟房子在風雪中越發清晰的輪廓,心髒狂跳不止。這裡和大裂谷裡的那座房子一模一樣,那棵樹像是完全從烏蒙複制到了這裡,連枝杈的走向都完全一緻。
“我自己走。”
虞影溯聞言一松手,塔爾就從他背上跳進了雪裡。積雪沒過了他大半的小腿,但白金色的火一燒,地面上的所有白雪在瞬間都變成了空氣中的霧。狂風很快就吹散了白霭,雪也被吹走了。
“往前看,”虞影溯說,“快破曉了。”
天邊的雲已經散了,塔爾望了半晌,問他:“走了那麼久?”
“挺遠的,而且我的懸浮術隻能飄着,”虞影溯無奈道,“不會挪。”
塔爾揚起了嘴角,他抓着虞影溯的手向前走,走到了那棟小屋的門前。這裡遠比大裂谷的那棟保存得好,可能是樹木不會生長,寒冷的溫度也不利于周圍的灌木吞噬建築。塔爾從儲物戒指裡拿出了那把鑰匙,旋轉之後推門而入,入目的一切都是原本熟悉的模樣。
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淺淡的花香彌漫四周,似乎是阿狄亞娜之花。
“這屋子裡有你的氣味,”虞影溯帶上了門,“很淡,但我感受得到。”
塔爾閉着眼睛,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流進了心髒。進門左手邊的櫥櫃上釘着一張紙,邊緣古舊,但字迹依舊很好辨認。
那是涅亞的字,他說——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