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暄後,王寬道明來意:“我這次來,是帶了太後的口谕。”
“太後?”趙簡略感意外。如今太後掌權,她的口谕多半有關國事,可這些年來趙簡和元仲辛都從未跟朝廷直接打過交道。
王寬點點頭,繼續說道:“這十五年來,你在邠州培養了一批文武雙全的才女,她們的詩詞文章都已傳遍開封,獲得不少贊譽,自然也傳到了太後那裡。太後對此十分感興趣,希望你能帶上幾名得意門生,去開封觐見。”
聽到這個消息,趙簡喜出望外,連忙追問道:“太後有沒有說,她們可有用武之地?能否進太學,考科舉?”
王寬微微一笑,“不瞞你說,我升任參知政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太後上書,推行變法,為女子開通為國效力的途徑。太後對此很是支持,還跟我說,她自己年少時也曾在應天府書院旁聽樊文正講課,深受鼓舞,立志成才報國,可等她當了皇後才發現,光是後宮不得幹政這一條,就堵死了她的報國之路。連皇後都如此,更别說普通女子。再加上福康公主婚姻不幸,讓她倍感女子出路之艱難,如今對比起來,她倒是更羨慕你這位郡主。所以,她才讓我來請你入京,與你共同商議變法一事。”
趙簡聽得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拉着同樣欣喜的元仲辛,連聲道:“我們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又轉頭對王寬感激地說,“這些年,也多虧了你的幫助。是你幫我把書院學生的著作不斷引介到開封,還一直堅持寫文章與輕視她們的文人辯論。現在你身居高位,一定有不小的壓力,卻率先為大宋女子變法,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等衙内和薛映來了,我也要謝他們,是他們每年捐的善款維持着木蘭書院的運轉。”
“我們所做的比起你在邠州的付出,隻是九牛一毛。”王寬走近一步,目光誠摯,“這麼多年,你為了給這些女孩求學的機會,遭了多少白眼和嘲諷,面對過多少威脅和蓄意破壞,甚至有人在朝堂上參你,差點讓書院關停。所有這些困境都沒有難倒你,你一直堅持,從未放棄,成效有目共睹。現在終于等來了太後執政這個機會,我才得以提出變法。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
“說實話,我不是沒有想過放棄。”趙簡擡起頭,深邃的眼神望向門外,看着天邊的朵朵白雲,“隻是每次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會想,這已經不是隻屬于我自己的志向了。我這條路,是一個人用他的血肉和聲名鋪就的,無論如何,我也要帶着他的那一份寄托,堅持走下去。”
“其實,我跟你一樣。”王寬鄭重地說道。
“什麼意思?”趙簡有些疑惑。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王寬半垂下眼簾,若有所思,“當年我離開西夏之時,米禽牧北曾留給我一封信,因為之前他在細封月那裡幫我們解圍之後,我承諾過可以替他辦一件事。他托付給我的事情就是,回到大宋,入朝為官,力争高位,然後推行變法,讓有才學的女子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入朝堂和行伍,為國效力。”
“這哪裡是一件事啊?”元仲辛不禁咂舌,“這分明就是把你的一輩子都安排了!”
“可我答應過他,隻要此事不違道義,不傷害大宋,無論有多困難,我都會盡我一生最大的努力去完成。”王寬依舊神色莊重。
趙簡百感交集,嘴唇微微地顫動,眼角再次濕潤,“所以,你就為了這一個承諾,不辭辛勞地幫我?”
“其實就算沒有這個承諾,我也會盡力幫你。”王寬懇切地看向她,“隻是,米禽牧北好像早就知道你要做什麼,便給了我一個明确的目标配合你。這個目标也讓我更加堅定,如果不是為了他的托付,我這一次恐怕是沒有勇氣頂住壓力提出變法的。現在此事初見成效,我才敢把他當年所托告訴你,因為我心裡實在沒底,怕提前說出來卻做不到,會讓你失望。”
眼眶裡打轉的淚珠頓時撲簌簌地落下,趙簡不禁捂了捂嘴,哽咽道:“原來他什麼都考慮到了。我曾經跟他說過想要開辦女學的願望,他也提醒過我這些女子在大宋很難有出路。原來哪怕我當時是在給他設局,哪怕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他也早把這些話都記在了心上……”她看向王寬,已是淚流滿面卻又笑了起來,“他知道你言出必行,所以就用這個承諾綁住了你的一生。這還真是他幹得出來的事。”
“我也是心甘情願被綁的。”王寬也含淚笑道,“現在看來,他的确是深謀遠慮。”
“可我們隻是剛走出了第一步。”趙簡神色又變得凝重,“變法路漫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自古以來那麼多次變法,成功者不過十之一二,連樊大人當年的新政也是以失敗告終。更何況,我們這一次想要做的改變,可稱得上是離經叛道,逆天而行。王寬,你真的要為了一個承諾,就搭上你的仕途前程,跟我們一起去做這件希望渺茫的事嗎?”
王寬決然答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隻要為心中所求之信念,縱然最後一敗塗地,也值得。如今新君初立,遼夏都虎視眈眈,大宋正值用人之際,再加上太後掌政,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
趙簡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道:“世道越黑暗,光明就越不該退讓。就算我們看不到理想中的結果,就算我們隻能在漫漫長河中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隻要有人看見,有人記住,這樣的星火就能代代相傳。或許,那個所有人都平等的大同世界,正是需要這些星星點點的火光在漫長的歲月裡積累起來,最終才有可能成為現實。”
***
趙簡一個人穿過後院,來到郡主府西北角一間獨立的房屋裡。這是府裡的祠堂,裡面供着趙洪夫婦的牌位,還有元仲辛的母親和元伯鳍的。
她點燃一簇香,卻走向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這裡單獨放着一張香案,上面的靈牌隻寫着簡單的兩個字:丁二。
“牧北,我們現在都過得很好。我很好,女兒也很好。”她把香插到香爐裡,輕聲說道,“你托付給王寬的事,經過這麼多年,他居然快辦成了。無悔也快滿十五歲了,如果變法成功,她剛好可以在風華正茂之時一展抱負,比當初的我有更廣闊的天地。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當年埋下的種子。或許,這也是一種因果輪回吧。”
香爐前有一個精緻的錦盒,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拿出陳放在裡面的那張題詩手帕。漸漸地,她的眼角又變得晶瑩,一滴清澈的淚珠順着臉頰慢慢滾落。
“我就知道你會來看他。”元仲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趙簡沒有回頭,很自然地收起手帕,用指尖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滴,“你也來了?”
“我也挺想他的。”元仲辛走進祠堂,也點起一簇香,插到“丁二”的牌位前,又歪着頭對靈牌說:“米禽牧北,你小子真行啊,給王寬挖這麼大個坑,還讓他這輩子都心甘情願地住在裡頭。他那麼狡猾的人,居然在你手上栽了兩次。”說着說着,他忍不住偷着樂起來,半捂着嘴湊近了笑道,“不過我要說啊,幹得漂亮!你要是還在,我真想跟你再幹上一杯。”
趙簡不禁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搖着頭說:“王寬怎麼交了你這樣的損友?”
“算他倒黴咯!”元仲辛挑了挑眉梢,又立刻恢複了認真的神情,對趙簡說,“無悔快及笄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真相?”
趙簡看向他的眼神有些遲疑,“你真的……願意讓她知道?”
元仲辛坦然笑道:“其實,我當然希望無悔是我的親生女兒,希望她永遠都隻有我這一個爹。但是,她有權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名字的真正含義。她的親生父親也應該在自己女兒的眼裡有一個真實的樣子,而不是流傳于坊間的那些話本戲文裡的形象。”
趙簡低下頭,凝思片刻,徐徐說道:“多給她一些時間吧。等她再長大一些,有了足夠多的經曆,懂得這個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懂得人心的複雜微妙,學會包容不同的立場,承受現實的厚重——隻有到那個時候,她才能真正明白她的親生父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完,她從香案下方的格子裡拿出一口劍匣,從裡面取出一把劍,“我就先拿這把劍作為她的生辰禮吧。”
精雕細琢的白色劍鞘在燭光的映照下分外玲珑優雅,這正是米禽牧北當年送給她作聘禮的劍。她拔出一小截劍身,堅硬的玄冰寒鐵上多了一些精細的紋路,那是她親手刻下的“留情”二字。
茫茫生死間,相思痛難言。唯留深情在,無悔今世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