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交過了圖紙以後,恭恭敬敬跪下身去,給謝雲初重重磕了一個頭。
“大人,我原本就是一個杭州城裡走街串巷賣貨的貨郎,後來有了機會,成為杭州城裡米糧鋪子裡的管事,再走了關系,混到安濟坊做一個采辦,這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麼些年,我踩着别人的肩膀上去過,也被人當做過墊腳石。你傾軋我,我欺騙你,早已是心照不宣。為了巴結上官以及攫取銀兩,我們私販勞工,綁架良家女子,逼良為娼,殺人放火也算是都幹過吧。大人剛剛提到我的一家老小,這麼些年,我一直覺得,隻有這樣做,我這樣一個沒權沒勢的人才能在杭州城裡立下腳跟,也才能給家裡人更好的生活。可是啊......”
管事的略略直起身子,眼裡有了淚光,“大人走後,我問自己,這些年,我攢的銀兩早就足夠家裡人吃用,為何我還不能收手呢?
“這兩年,孩子們大了,進學了,我回家,他們總和我說學堂裡先生教的東西。我常常借口避開。我家夫人總說我不關心兒子學業,可是我心裡知道,我是見不得他們那雙眼睛。他們在學堂裡跟着先生學忠孝禮義廉恥,可他們的父親,在外面幹着雞鳴狗盜、殺人放火的勾當。”他把自己的雙手舉到了面前,“我啊,以前很喜歡摸摸他們的頭,可自打這雙手沾了血,我總覺得不吉利,再也不敢摸他們了。”
“如今東窗事發,我不求大人可以留我性命。我自己做的孽,我自己受着。但是我的妻兒老小是無辜的,還請大人能饒他們性命,給他們一條活路。”說罷,一個頭又重重地磕了下去。
一行人拿着管事畫的圖紙走出了密牢,謝雲初吩咐着,“回頭問問唐公,還有什麼想問的,這兩日一并問了。另外,去查一查當時去西北的這些大夫小厮的背景,特别是回來的那三個,重點在家宅附近盯住了。”
他把圖紙和名單交給韓守康,“去,找個營裡會畫畫的,把這圖紙拿去複制幾份。另外,那些泥水匠去找來核實一下情況。這暗道的口子看起來通到珠兒潭巷外,去看看,那裡可有什麼出口。仔細些,别打草驚蛇,盯住了就行。安濟坊内的入口處,這兩日也盯住了。”
韓守康接過圖紙,“将軍這是要甕中捉鼈啊。”
暗衛跟了一路,一直沒說話,見謝雲初轉頭看他,忍不住開口問道,“将軍,剛剛這管事說的話,您覺得可信得過。”
謝雲初好看的唇角勾起了一絲笑容,“真話自然是真話,至于信不信得過麼......這世上的假話,大都是藏在真話内的。”
見暗衛沒懂,他問道:“你去調查過管事家,你覺得他家的日子過得如何?”
暗衛想起了管事家中占地頗大的園子,裡面亭台樓閣一應俱全,“他家的日子,極好。”
“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韓守康終于找到了怼人的機會,“他家母親娘子平日裡绫羅綢緞穿着,家裡面婆子小厮使喚着,兩個少爺能把先生請回家單獨授課,更不用說這碩大的園子,一年光除草施肥種植花草都不知道花費幾何。他的家裡人,總不會天真到以為靠他在安濟坊,朝廷發的這點俸祿,就能負擔得起這麼大的開支吧?既然他殺人放火搞來的銀錢一家人都受用了,那清算之時,砍頭流放不也應該一家人一同受着麼。這才叫公道!”
暗衛聽完韓守康這一番話,微微張嘴,但終究沒說什麼。是啊,這樣一想,要是真的禍不及妻兒,怕才是沒有了公道。跟着走了一路,暗衛又開口,“将軍,那回頭他的妻兒老小怎麼辦呢?若是一樣處置了,那不是現在騙他麼?雖說也不是不騙,畢竟他也不算什麼好人。可總覺得心裡怪怪的。”
多少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謝雲初知道他們的心事。既然懲惡揚善,自然手段還是想要光明磊落些,更不用說,這次還牽扯到了相對無辜的婦孺。若是這次的事情讓大家心裡有了嫌隙,以後相處辦事,總是多一些隔閡。
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暗衛,“依照本朝律法,安濟坊掌櫃犯下的事,若是都查實了,當如何判?”
暗衛避開了他的眼睛,“他犯的這些罪明,太多了,按律,當滿門抄斬。可是若是他能将功補過呢?畢竟那些罪名不是他的家人親自犯下的。”
“你說得對,他的家裡人,沒有親自犯罪,隻是享受了他犯罪的成果。可是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享受成果,按照我朝法度,也是跑不掉的。不然,每個人都可以做作奸犯科,供養家族,然後一朝被抓,隻殺一個,家人無恙。那這個人,豈不是成為了家族的英雄,為家族做了犧牲。長此以往下去,人人效仿,那公義何在?天理何在?”
謝雲初對下屬,一向嚴格,可今日格外和煦,有些道理,既然講了,就得講深,講透。不然兄弟們服的是将軍,而不是道理,長遠看非好事。
暗衛略略擡起了頭,隻聽見謝雲初繼續循循善誘,“一樣的道理,若是我今日犯案,明日将功就可補過,那那些因為今日之罪而被枉送的性命,他們在九泉之下能安嗎?”
暗衛的眼神,終于回到了謝雲初臉上,“将軍,我......”
謝雲初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覺得既然我們抓了人家的妻兒老小,又引導他可以将功補過,不應該背信棄義才是。所以我承諾你,管事的一言一行,均會記錄在案。若他真的與我們破獲軍械案有功,我也一定會去官家面前替他一家老小求情。但是也僅限求情,絕不會枉顧律法,私放嫌犯。”
深夜,謝雲初看完了一天的軍報,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心裡的那根狗尾巴草,似乎又開始搖曳起來。
他在屋子裡來回走着,煩躁更甚,又去院子裡練了一套劍法。力竭,一身臭汗。可是等洗漱過後躺會床上,依舊沒有睡意。
他把手放在腦袋下枕着,意外碰到看一顆硬硬的東西,摸出來看,那是夕瑤之前留給河道魚販的梅花耳墜。
小小的銀色梅花耳墜在謝雲初修長的指縫間,顯得更下小巧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