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息陡然錯亂,葉絨瞪大眼睛,慌亂地否認。
冰涼的夜色繞着葉絨轉了一圈,迪迦饒有興緻地打量着他:“你能感覺到,每當你深刻地去回憶或者想着它們,它們就會很快出現。”
“不,不對!假的……隻是碰巧……”
咬牙切齒,葉絨急促地呼吸,幾乎是從牙縫兒裡擠出話來,又死死地拉住眼簾不敢睜眼,隻是低低的咆哮聲,宛如在死亡威脅中絕望卻不甘放棄的野獸,試圖做最後的掙紮。
腦袋像是被錘子一下一下地敲擊着,每敲一下,都震得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又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記憶碎片掉出來,多數都模糊不清,卻紮得他腦殼一陣陣地疼,疼的他直欲作嘔。
他反駁着他,又拼命地壓抑着自己,卻不敢擡起頭去看他,就像隻要不去看,這一切都是夢幻和虛假。
迪迦微微詫異,而後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來:“你分明知道。” 卻在裝作不知道。
“不,我,我……”
葉絨抱住腦袋蜷縮起來,那些模糊的記憶開始撥開迷霧逐漸清晰,每一塊兒碎片上,都是曾經被他刻意忽視遺忘的,不是噩夢的‘噩夢’,是他思慮過多時出現的,與怪獸毫不相幹的幻影。
頭好疼……
葉絨猛地竄起來,伸出手掌似乎要捂住那人的嘴,或者掐住他的脖頸,讓他再也開不了口,卻在那雙憐憫的眼眸注視下,噗通一聲摔在地面,而後掩耳盜鈴般蜷縮起來,把自己團成團。
“不……假的……都是假的……騙子……騙我!!”
求你……
可是為什麼,心也在痛?
就好像是,他發自本能的認同。
迪迦的唇角還帶着笑,看着他的模樣卻沒有絲毫的憐憫,隻是冷漠,冷淡,眸中一片清冷無情:“欺騙你,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哪怕是惡劣的趣味性,而他可從來不以生命的痛苦取樂,也并不覺得那很有趣。
“……”
沒有人接下一句話,因為本該接下去的人正在用四肢将自己死死地鎖住,困成一團與世隔絕的石頭,可他還在痛苦地低吟着,顫栗着,記憶裡死命地翻扯着那些能被串聯的細節,銳化那些模糊記憶裡的碎片,并将它們一片一片紮進心髒。
“果然是,自欺欺人。”
迪迦看着他剛才還說有趣的一團沾了草青泥灰的白,淡定地吐出結論,漆黑的眸色閃過一抹無趣後歸于深沉,顯然對此已司空見慣。
随後,沒有安撫更沒有近前,他輕輕地歎口氣,緩緩消散在夜色裡:“看來,我們今晚并不适合閑談。”
黑色的人影在黑暗裡隻是一晃眼便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迹,就和他來時一樣無蹤無迹,悄無聲息。
于是隻有風浪聲的河岸邊,就隻剩下了一團顯眼的白,輕輕顫動着,既不癫狂而行,亦非死寂成冰。
沒有哀嚎,沒有咆哮,更沒有哭泣聲,白色之中,被葉絨藏起的臉,雙目緊閉,淚流滿面。
兩人的對話沒有任何的邏輯,而隻有葉絨知道,那代表着什麼。
創造,模闆,他‘想’的時候,他想的時候——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的噩夢……
他是很少去回憶那些已經遙遠的模糊記憶,偶爾提及,也一掠而過,隻敢描繪那些記憶碎片裡的熟悉輪廓。
他銘記每一場讓他痛,讓他懼,讓他不得安甯,帶給他無盡痛苦與折磨的噩夢——他将它稱之為噩夢。
可是,明明最初的時候,那些透明的幻影,也是他的歡樂源泉。
隻有他自己看得到的世界,一遍遍上演着他無數次惦念的英雄劇情,在他那和所有小孩兒一樣天馬行空的腦袋裡最渴望它們的時候。
他一遍遍地看,也一次次地想,近一點,近一點,再近一點,要是再近一點,就好了。
就像他日思夜想的那樣,夢幻的世界近了一點,又近了一點,更近了一點,最終來到他的身邊,他的眼前。
然後呢?
然後他那奇思妙想的小腦瓜子裡又在想,要是能碰一碰,就碰一碰,該多好……
于是他簡直就是世界的主角,一切都如他所願。
當第一塊兒土疙瘩砸到他的時候他是茫然的。
半透明的幻影沒有更真實的意思,可那鴿蛋大的土塊兒砸在腦門上,疼得他以為腦袋即刻破了個洞,眼淚刷地就掉下來了。
伸手捂住巨疼的地方,平坦光滑,沒有黏糊糊的液體,也沒有紅腫青紫的腫包,它連皮兒都沒有破。
當第二塊兒碎石塊砸向他的時候他是無措的。
腦袋大的石頭塊兒,棱棱角角隻比刺猬少,每處尖銳,都鋒利的像把刀。
萬幸的是他躲過去了,碎石幾乎挨着他的臉側砸向身後,穿過别人的身體消失在路面裡,可帶起的氣流,砂紙一樣蹭得他臉頰生疼,他幾乎以為自己被扯掉了一塊兒血淋淋的肉皮。
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越來越頻繁的,一次又一次。
他并不是每次都能躲得過,于是總會‘莫名其妙’的疼,‘無緣無故’的哭鬧,尖叫,沒頭蒼蠅似的到處瘋跑,就這麼變成别人世界裡的小瘋子。
于是他想,要是别人也能看到就好了,他就不是瘋子,不會被罵,被欺負,更不會每次半夜驚醒,都會聽到守候在他卧室門外,那一陣陣連綿不絕的悲泣聲。
他在疼,可他們在心疼。
于是某一天,連傷痕都能留在他的身體上了,然後就是……就是……獨自一人?
腦袋裡空了一片,失去力氣的軀殼在塵土裡堆成奇形怪狀的一灘,葉絨空洞的眼眸透過黑暗看向曾經,看向那個掙紮着活下去的他。
他大概是有一段時間沒有想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因為他用了所有的空閑,去找一條活下去的路線。
然後,當他逐漸适應,他又開始擔憂,開始懼怕。
可,他越是畏懼,就越是忘不掉,越是恐怕,就越是清晰地記起它,當他又那麼深沉地惦念起它,他的噩夢,就又回來了……
葉絨一遍遍地回想着曾經噩夢降臨時他的一個個思慮高峰,想起他每次控制不住預想的糟糕結果成為現實,想起那寥寥幾次被夾在噩夢縫隙裡被他遺忘的‘幻夢’,更想起他每次有所收獲後拼命告訴自己能有奇迹,在自欺欺人中如願地獲取到短暫的安甯……
淚水逃出眼眶洶湧漫流,葉絨閉上眼睛唇瓣開合,腦袋和心髒一起撕裂攪碎般的疼痛着,不肯停歇。
他蜷縮的身軀不時地抽動,清晰的記憶又在漸漸模糊,仿佛是眼前同樣漸漸失去清晰度的夜景,他張了張嘴,在嘶啞的呼吸裡吐不出任何話。
所以,是他,是他啊……
是他招來幻夢,是他創造噩夢,是他打碎了家的幸福,是他撕裂了平靜的生活……
是他自己,毀了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