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跳加速,在風平浪靜的人造海灘上,聽到了洶湧的海浪聲。
“來來來,拍照!”
“拍什麼照?”
沒人理你,伊達航在指揮:
“快檢查下晉川,我來架相機。松田你把相機支架放到哪去了?”
“就在椅子旁邊的箱子裡。”
“诶,诶!揪我臉幹嘛?别薅我頭發!”
“好了好了,确認了,幹幹淨淨,連眼屎都沒摳。”
“各就各位!”
“三,二,一——”
原本被擠到中間站的你忽然被人抱起,緊接着有幾隻手将你托住,令你騰空——
“はい、チーズ(嗨,起司)!”
你被他們在歡呼聲中高高抛向天空。
心髒撲通一下,溫暖耀眼的陽光徹徹底底灑在你身上。你恍恍惚惚地感受到有溫和的風吹過耳畔,淡金色的光圈迷住你的雙眼。
你由地心引力下落,并不擔心落下後粉身碎骨。
因為有五雙手,會穩穩地接住你,将你接回這人間。
咔嚓。
喀吱——
“你好,晉川先生。”
你拉開椅子坐下。
身上穿着十分鐘前,監管員送進裡面的私服,腳铐粗長的鍊子刮着探訪室地闆,發出陣陣尖銳的響聲。
長桌後面的人,一身黑色西裝,坐在一把舒适的扶手椅上,帶着一臉官方的笑容,透過一副無框眼鏡看你。
“初次見面,我叫松本信仁。”
對方在你坐定後,從容地開口,
“讓你久等了。剩下的事情處理到現在,消磨了大家太多時間和精力。”
你一言不發地看他。
對方也不急,就這樣姿态放松地背靠椅背,與你對視。
探訪室裡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你問:“醫生是你叫的?”
對方的視線這才從你的眼睛離開,在你看不到針孔痕迹的手臂上停留半秒,随後移開。
“我們的醫生做出了一些過激行為,我該向你道歉。他現在被停職,希望晉川先生的身體也已經痊愈。”
“我理解。”
你向後一靠,翹起腿,身上的鍊條發出清脆聲響。
“很多人都對我有濃厚興趣,尤其是他們搞研究的,以及給他們錢的,想看看我血液裡有沒有能讓人類變種的東西。”
對方不介意你話裡的諷刺,面色從容地說道:“我這次來,是想談談晉川先生以後的事。”
“這個世界很複雜。”他觀察到了你在聽到“以後”一詞時神情的松動,不緊不慢地繼續說,“我不得不承認,我們的認知局限,我們的一些規則,無法兼顧到每個人。這些時間裡,我們都在認真思考像晉川先生這樣的特殊案例該如何妥善處理。”
你聽着。
“之前有很多地方機構争着要你,他們不認可你在日本的社會身份。”
你沒說話。
對方翻開手邊的一本文件,接着講道:“但好在,我們依靠勉強站住腳的依據,以及有公安零組的幫忙,找到一份殘缺的,你被組織帶走之前,曾于愛心福利院有過一段居住生活的檔案記錄。畫像師還原你童年時期的樣貌,尋找到三十年前,福利院中的工作志願者。加上之後顯而易見的證據,最終證實晉川先生在過往的二十八年,都是以本國人身份長居日本,一緻同意将你歸為日本籍,在日本服刑。”
你依然不作聲,聽到對方說:
“想必晉川先生也明白自己的特殊。用數量級單位以内的生命無法解釋你所做過的一切,以及,所遭遇的事情。”
“所以,讓你們難做了。”
“恐怕,是這樣的。”
“我為此抱歉。”你不鹹不淡地回道。
“……”
對面人蓋上了文件夾,正色地看過來。
“晉川君,如你所見,這是一次私密談話,所以,我們其實可以都更加坦誠一點。”
你皮笑肉不笑,腦袋一歪,額前的頭發擋了眼睛。
“希望如此。譬如呢?”
“目前,除了美國情報局指控你謀殺他們的特工,沒有其他直接證據能指控你的行為,晉川先生。”
「我們這種人,已經沒有退路。與其依靠或寄希望于别人,不如靠自己。我猜你也是這麼想。」
「不如我們再做次交易吧。」女人轉身,輕飄飄地講,「我再為你解決個麻煩,你幫我一次忙,然後我們都能活下去,無論在世界的哪一角落。」
你沉默一瞬,問,「做什麼?」
早已料到你會答應,女人笑了笑。
「如果有天,你真的比他們更快找到它——」
「就讓它永遠消失吧,金麥。」
“以及代号成員貝爾摩德的檔案失蹤,證人提供了她與實驗室的線索,但東西在被找到時,已被人先一步銷毀。你知道多少關于她的事?”
你看着面前人,彎彎眼,笑了。
“我說了,你就會信?你們不是隻信科學和依據嗎。”真是什麼都被那女人預料到了。
對方離開座椅靠背,身體前傾,雙手手指交叉放到案上。
“貝爾摩德躲到了哪裡?”
你反問他:“不覺得現在問這個實在太晚了點?”
對方啞然,停頓一秒,接着問:“你知道多少關于她的事?”
“我不知道。”
“你同她的關系匪淺。”
“沒有匪淺到了解得這麼隐私的地步。”
“所以你承認你們之間的關系。”
“我不知道。”你笑道。
你調整坐姿,換了個更适合談判的姿勢,手指交叉放于身前,笑眯眯地看對方。
“我隻知道,你們恐怕永遠也别想找着她了。”
代表官方的人沉默一瞬。
“你為什麼唯獨放過貝爾摩德,若是你真的被她逼迫做過很多事,包括是她将你送進組織。你不恨她?”
“恨呐。”
你意味不明地笑。
“但留着她,比殺掉她更有益。我有時候,也會是利益至上主義者。”
對面一臉嚴峻地看你。
“而且,不隻有她,我其實放過了很多人。”
對方移開視線,再次翻開文件。
他一頁頁地翻,翻着寫滿對你罪名有言無實的猜測和推論的紙張。
你不慌不忙地看他翻,右手的食指在膝上一下有一下無地敲。
“不管出于何種原因,都無法抵消你曾經做過的事情。希望你清楚地明白這點,晉川先生。”
對方停下兩秒,擡眼觀察你表情,随後接着用官方的語氣說道:“但基于晉川先生的特殊原因,我們想到另種辦法,願意給予一個彌補的機會。”
“你在說笑嗎?”
你說着,自己先笑了。
“我不為我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我不需要贖罪,别再給我找心理醫生,做那些無聊的心理測試。”
對面人鏡片後的眼神微變,緩緩合上了手中文件夾。
“他們經常找我。”
他摘下了眼鏡,看看粘在玻璃鏡片上的小絨毛。掏出胸口前的領巾擦拭,然後再戴上。不複進來時的虛僞客套,鏡片後的眼睛,目光犀利地注視着你,對你進行審視。
他說:“他們一直懇求我,請我不惜一切代價,也别讓其他人将你帶走。”
你收起了所有表情,冷冰冰地看他。
對方點到即止,微微一笑,說道:“我希望我們的談話還能繼續。”
你冷笑了聲,伸手示意:“您請便。”
對面人身體前傾,将手邊另沓紙推到你眼前。
“這是一份我們專家根據零組提供的數據資料,和這四年裡的考察,針對晉川枝和身上所具有的危險系與特殊性進行綜合評估,出于人道主義,及其他多方面考慮,單獨制定出所認為最合理的方案。你不會被關起來,不是在這裡的小空間裡。你必須受到監視,不被允許,不能擅自離開東京,終身不得出日本國境,并且承認會遵守紙上的所有禁止條令。除此之外,我還要你答應一事。”
你看也不看一眼面前一厘米厚的禁令條約。
“現在拿出來,看來是想不到其他處置我的辦法了。”
“并非如此,晉川先生。”對面人有條不紊地說,“我們的義務,是在所有選項裡面,選擇最有利于國家的一個。”
他仿佛運籌帷幄,而你眼神漠然,像對自己的将來跟自由絲毫不關心。
對方從西裝内襯的口袋裡掏出張亞洲男人的照片,順着桌面,緩緩推向漠不關心的你的面前。
“如果你同意以上這些,從走出你身後的那扇門開始,晉川枝和的社會身份将徹底消失在我國系統,金麥酒的存在也會抹除,你将接受公安二十四小時監守。”
你不說話。
不用看也知道,他們想像拴住頭野獸一樣将你馴化。
見你依然紋絲不動,對方好心地提醒:“當然,你會擁有部分的個人自由。”
而他們顯然很了解如何讓你就範。
“我不信任你們。”你說。
對方也坦然道:“我們彼此之間不需要信任。我們之間需要的,隻是一根有鈎子的繩索。”
他把那沓禁令條款往前推,再次推近你。
“我的籌碼已經擺在這了。晉川先生,你的選擇呢?”
“……”
最後,你推開上面的無數張紙,看也沒看,在最後一張紙的末尾簽了字,印下指紋。
對面的人露出滿意的笑,收起那張印有你指紋的紙。
“明晚八點,會有人接你。”對方愉快地說道,“另外,A級犯人黑澤陣和克麗絲·溫亞德還在潛逃途中,一個月前,美方發現黑澤陣的行迹。如果他試圖與你接觸,務必第一時間告知我們。”
你态度惡劣:“别想了,他們不會來找我。”
“這不在你的考慮範圍。”
你丢開手中的筆,舉手做投降的手勢。
“行吧,我是你們的誘餌。”
對面的人看了看表,拿起文件,帶着這趟的收獲,準備赴下場約。
對方在離開座椅前,停頓了下,換成用一種長者看晚輩的目光看你。眼神複雜,半感慨,又半警示地對你說:“我是快退休的人,本不必這麼快就對你做好安排。但既然是先答應的事,我當然會盡我所能。可他們是忠于這個國家,你不是。容我提醒一句,如果有表現出半點違背條約的行為或傾向,我們随時都可以找出再把你送進來的那一環。”
“祝你能夠很快地适應接下來生活。”他起身繞過長桌。
“誰提的?”你坐在椅子上,背對着人問。
走到門口的人停下。
“你不用知道。”
你沉默一下,點了點頭。
“知道了。”
門鎖“咔”的一聲打開,腳步聲漸遠。
還是被他查到了。
過了良久,你才站起來,鐵鍊哐當作響。你一步步地走向敞開的門,直到走出這間空無一物的房間。
在踏出去的瞬間,仿佛被太陽灼燒,等在越野車旁的五人先看見了從裡面出來的你。
他們幾乎動作一緻地轉頭,停止焦慮的踱步,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遙遙地望你,停頓三秒,然後按耐不住地朝你走來。
你将手背到身後扣上袖扣,遮住腕上還沒消失的痕迹,揚起笑臉,大步向他們而去——
你從一間監獄逃到另一間。
但你已經看到了,你想守護的未來。
“士兵殺人是為了保衛祖國,我們的所作所為也是為我們國家。都是出于保護,他也一樣。他的選擇也是因為要保護自己,他就是自己的全部依靠。”
“你這是在詭辯。”
“您懂我的意思,長官。我們為我們的國家,他的全部是他自己。我們都在做意義一樣的事,隻是有各自立場。”
“你也說了,立場不和。”
“但現在不是了。他現在和我們立場一緻。”
下級繃緊着臉,而長官垂眼,喝了口茶。
喝完茶後,他提醒說:“他是名重刑犯。”
“他死過很多次。”
“你們沒能拿回那些實驗證明。”
争辯的人安靜幾秒,随後咬了咬牙。
“您難道真不明白?”他加重語氣,說道,“按照法律,他也已經受到該有的制裁。”
這回輪到長官沉默。
長官擡起眼,重新正眼來看面前這個不歸自己管的下級。
“你總是能給我意外的驚喜……降谷君。”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眼前的這位能力出衆的後輩。“黑田一直很看好你,說你情報收集力強。現在看來,近乎是手眼通天了吧?”
“過獎。”金發公安生硬地答複,“能繼續談了嗎?”
“你想說什麼。”
“我知道您現在缺什麼。”
“我缺什麼?”
“您缺一把趁手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