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因為知道這是最後一天,所以張亦可還是笑着來接受這一切,然後睡覺。
她用那個很好用的方式哄自己睡覺,她也的确很快就睡着。
直到開門又關門的聲音響起,再響起。
張亦可睜開眼睛,感覺有一隻手碰了她的臉。
接着是第二隻手,第三隻,第四隻。
張亦可算算時間,大概能肯定現在張靜敏和任意兩人都在。
這次的回收,由她們來執行。
熟悉的藥酒味道散發出來,肩膀上涼涼的觸感清晰鮮明,随後變為燒灼感。
接着是腳踝。
一切都是熟悉的過程。
區别在于,這一次,張亦可沒有掙紮,沒有抗拒。
她隻是安靜地、沉默地接受這一切。
然後發現了上一次沒有完成的那部分。
腳踝過後是手腕和手臂,随後身體上面被傾倒了許多冰涼液體,接着向下,倒在腿上。
最後的最後,臉部被潑灑一整瓶藥酒。
張亦可明白家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藥酒了。
全身上下的燒灼感都在起作用,張亦可難受地痛苦呻.吟。
那聲音和她上午聽到過的、孟饒發出來的,幾乎完全一樣,隻是音色不同。
張亦可意識漸漸不再清醒,仿佛一腳邁進迷霧森林,周遭煙霧缭繞,黑色樹幹盤根錯節交叉相間,将上空籠罩徹底,所有光彩被遮蔽。目之所及,盡是灰敗和黑暗。
突然,一片葉子落下,張亦可伸手接住,腦海頓時感知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
身上傳來被拳打腳踢後的觸感,還有人在掐她、擰她,頭發被人用力拉扯,狠狠拽住,頭皮都像是要被那股力道給揪掉。
這陣疼痛持續了很久很久,直到下一片葉子落下。
張亦可整個人被憂郁的情緒籠罩,她的面前,是一台電腦,屏幕上面清晰顯示着,她落榜了。
這是她的高考成績,一個還可以的分數,但是因為報考失誤,最終沒有學校錄取她。
畫面一轉,下一個界面出現,是她和同學的聊天窗口。
她們剛經曆過研究生考試的複試,兩人都沒有通過,正在相互鼓勵,屏幕上面的話充斥着積極向上的美好、展望未來的恣意。
可等到屏幕暗掉,電腦前面的那個人臉映照在上面,表情苦澀,淚水爬了滿臉。
這之後不久,那人擡起手抹了把臉。
屏幕亮起,她打開另一個界面,聯系别的學校。
第三片葉子落下。
“滴——”
“打卡成功。”
“滴——”
“我真服了,我這破公司廟小事多,我什麼時候才能有勇氣辭職啊亦可。”
“你好,拿一下外賣。”
“想辭職,第10086次想辭職。”
“這個月的房租該交了啊,合同也到期了,要續租的話以後每個月房租漲三百,不續租下個月之前搬出去。。”
“我去,算下來我居然在這個破公司幹了四年都沒辭職。”
“我下個月結婚,姐妹們都來啊。”
“搶救無效,患者死亡。”
“恭喜,你終于辭職成功了。”
畫面一黑,場景轉換。
争吵聲充斥耳朵,瓷器碎裂的聲音摻雜其中。
“你到底為什麼不願意去?!”
“張阿姨介紹的,那個孩子人很不錯,我們替你把過關了。”
“你到底為什麼呀張亦可!”
血腥味淡淡傳來,張亦可把自己撿起來的屬于那個被自己失手打碎的碗的瓷片重新組裝在一起。
隻是到最後,還是有一個缺口,無法補全。
第四片葉子落下。
呼吸困難、胸悶、心髒驟停。
可能要死了。
早知道就不和他們吵架了,再不然吵架歸吵架,她絕對不會離家出走。
無盡的後悔把張亦可包圍,無望的情緒浸蘊在身邊的每一滴水之中,把張亦可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
她在這樣的環境中無法動作,隻能任由自己在水流的作用下移動,最終漂流到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
在這個過程中,一些感覺全程圍繞在她身邊,仿佛惡魔的羽翼,在她脆弱的皮膚上面搔刮,讓她痛苦不堪。
呼吸困難、胸悶、心髒驟停。
後悔、無望。
張亦可長久地感知這些情緒,無法逃離。
直到最後一片葉子落下。
張亦可恢複行動能力,朝着無邊的黑暗深處走去。
光亮漸漸出現,散發着迷蒙的吸引力。
張亦可擡手,要去觸碰、追逐那片來自于遠方的模糊自由。
可她沒有抓住,而是來到了一片看上去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被一群小孩子包圍。
“喂——”
身上傳來痛苦的燒灼感,有一雙手在不斷把那些讓自己感到難受的液體往自己肩膀上覆蓋。
耳邊傳來數不盡的污言穢語,口哨聲此起起伏,醜陋的手掌比出中指。
身體重重砸在地上,鼻血不止。
更加劇烈的燒灼感爬滿全身,火焰四起,張亦可深陷其中,無可自拔。
天空突然黑下去,伸手不見五指。
火焰也變為黑色,卻仍在熊熊燃燒。
這裡淪為徹徹底底的黑暗深淵。
連方才的那一抹灰都消失不見。
意識回籠。
方才的所有經曆一下子貫入腦海,鍊接上每一段神經末梢,不斷在腦海中重複放映。
張亦可明白死亡要經曆的痛苦是什麼了。
——在腦海中不斷回放記憶中所有清晰的痛苦回憶。
一遍又一遍。
也難怪他們的回收方式如此變态。
沒有哪種死亡方式是比被燒死更刻骨銘心的吧?
假如這裡的每個人都有輪回。
無論他們是否還有其他的痛苦回憶,上一次死亡時候面臨的被燒死總會一直存在。
哦,對了。
怎麼可能沒有别的痛苦回憶呢。
工作十二個小時,至死無休。
想想就痛苦。
可能比被燒死還要痛苦。
也可能沒有。
但不管怎樣,為了不早點讓自己頻繁地重曆這些痛苦,這裡的人就隻能努力地延緩自己死去的時間,在這裡努力工作。
帶着自己對死亡的無邊恐懼,日複一日地痛苦工作。
仿佛套娃一般,永遠沒有盡頭。
腦海中閃過兩串數字——JS562,SC1507311。
張亦可突然明白為什麼孟饒和劉宇凡明明同一天去世,卻一個很早火化,一個直到三天後才真的斷氣。
假如數字代表的是第一次出生在這裡的時間,字母代表的是工作類别。
孟饒要比劉宇凡早出生那麼久。
她經曆過的死亡次數,也比劉宇凡多出很多。
她必須要一次次把那些死亡重曆完成,也要把自己所有痛苦的工作經曆重新回顧,所以耗時更久。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張亦可聽着自己的痛吟聲,想笑,卻無法發出笑聲。
她希望自己快點死,死了就可以解脫,到那一刻,她相信自己會像孟饒一樣,發出真心的笑聲。
耳邊有腳步聲響起,張亦可突然想到這間屋子内還有别的人存在。
電光火石間,張亦可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這裡生活,應該不止一個人被要求過執行回收行動。
那些還沒過兩個月的小嬰兒,不被允許出門的小孩子,有多少是被回收的呢?
回收他們的時候,也是和今天回收自己一樣的過程嗎?
如果是這樣不假,那些執行回收行動的人,在死亡的時候,會認為當初執行過的回收行動,也是她們的痛苦回憶嗎?
還是會覺得,這一階段的工作暫時結束,所以解脫呢?
“張靜敏,任意。”張亦可很好奇,她試着叫出屋内兩人的名字,也真的成功,雖然聲音含混不清,但足夠她們知道張亦可是在叫她們。然後,張亦可問:“你們會因為今天殺了我而痛苦嗎?”
話音落下,張亦可感覺到回收過程趨向結束。
她放聲大笑起來,然後歸于平靜,再無聲息。
與此同時,天光微亮。
房間内的另外兩個人,表情恐懼非常。
她們不斷地重複着一句話——
“你們會因為今天殺了我而痛苦嗎?”
耳邊回蕩着女孩的笑聲,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