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目”,玄商君正色道,“你能否告訴本君,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她們,慢慢、胡荽、青葵、夜昙,她們是否都平安?”
這是他最不願意探究的問題。
但如今,事關夜昙,他不得不問。
“她們……不可能的……”少典有琴的恐懼漸深。
“不可能的!”
“辣目”雖未明言,但那态度已然相當明顯。
“……本君推斷”,玄商君面沉如水,“燭九陰和慢慢她們還是不同的。”
和他自己也不一樣。
“先前,清光劍殺不死燭九陰,他的傷口也并未有鮮血湧出,大約是因為燭九陰早就死了。”
已經死了的人,要如何被殺死呢?
而他自己,恐怕也是一樣的存在。
他的傷勢……其實很重。
但卻還能活着。
“那他是怎麼死的……”方才,辣目神君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厲王處。
直到現在,他方才回憶起其中細節。
“……是你說……他已經死了……”
陣陣寒意染上了他的脊背,如鬼手一般,将他牢牢攫住。
“所以他才……”
頓時,“辣目”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辣目,這是言靈。”玄商君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方才,面對燭九陰,自己一說出“你已經死了”這句話,他便消失了。
死去的人,之所以能如活人一般活動,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認識到自己已經亡故的事實。
一旦認識到了這點的話,他們就會真的死去。
“……”這他當然知道。
這原理,其實就和《封神演義》裡,比幹挖心那個故事很像。
“可……”但這不意味着,他就要相信過去的自己那些胡言亂語。
“可慢慢和蘇栀她們被厲王殺死了。若是按你所說,隻有言靈能殺死已死之人,那她們是怎麼死的!”
辣目神君的腦子飛速運轉,試圖推翻玄商君那恐怖的猜測。
“而且……”
“昙兒的傷口是流血的。她當然是活着的,方才你不是還給她醫治了嗎?!”
“辣目”仍在極力否認。
“她出血的量并不大。而且,方才本君為她醫治之時,她神魂的狀态……相當奇怪。”就連他自己的……
也一樣奇怪。
那感覺,他也難以形容。
若在虛空之中,無所依憑一般。
“辣目,依你方才所言,燭九陰死的時間很早,甚至早于本君修補歸墟。而慢慢,是在你和夜昙下界之後才死的。二位公主她們……”
“……”
“……”見“辣目”閉口不言,玄商君隻好轉問其他人:“厲王、厲後他們呢?”
“……他們……死了。但這些都和昙兒無關!”
就算過去的自己,還有燭九陰,是還魂好了。
就算厲王和厲後也都是死靈……
可其他人……昙兒和青葵公主,一定都是活着的……
他的昙兒一定是活着的!
“本君自是希望……如你所言。”
玄商君一直盯着對面的另一個自己,自然看到他的掙紮。
畢竟,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本君隻是……擔心她。”
“這裡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除了你……可能真的……早就死了。”
這真相過于殘酷,他也不願意相信。
可是他不得不提醒“辣目”。
不過,即使是死靈,隻要不出意外,不知道自己是早已死去的真相,也仍能好好活着。
這也是他最大的期望了。
“所以辣目你……”
“誰在那裡?”玄商君剛要再囑咐“辣目”幾句,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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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是我。”來者正是青葵。
“你……”,玄商君與“辣目”同時望向青葵,“都聽到了?!”
“什麼?”青葵扯出一個笑容,“夜昙是方才到此。……玄商君放心,神識還留在枯木處。那個……我姐姐她還好吧?”
青葵自是因為擔心夜昙,才設計留下神識,自己一人偷偷摸摸來石屋探查。
方才,玄商君與辣目的談話,她當然聽到了一些,故而心頭巨震。
“沒什麼。”玄商君稍稍放松了些。
他是真心相信青葵的說辭的。
“……她沒事。”辣目神君回答道。
他心頭巨震,一時間仍回不過神來。
“那……那就好。”青葵茫茫然地點頭。
什麼叫做她們都已經死了?!
“公主,你怎麼了?!”此時,玄商君看到了青葵的神情……
還有身體上的變化。
他也顧不得男女之别了,趕緊跟着上前握住她的手臂查看。
“啊?”
青葵渾然未覺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玄商君……夜昙……無事。”
“方才,我們的話,你真的沒聽到嗎?”玄商君緊皺雙眸,看向青葵。
“公主,你是不是都聽到了?”辣目神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到了。
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再不信。
青葵身體的變化,仿佛已經宣判了他死刑。
“……”青葵猶豫了一下,看向玄商君,還是問了:“神君,什麼叫……我們已經死了?”
“……”
她果然聽到了。
“公主,你别怕,其實……是這樣的……”
玄商君一邊說,一邊悄悄捏訣,将自己體内剩餘的神力傳向青葵。
他自己,也和燭九陰一樣,早就死了。
而且,他也意識到了這點。
自己修為是高些,但因為用元神幫夜昙修補神魂的關系,他本來也撐不了太久。
玄商君低頭看去。
眼前這位……青葵公主,身無法力,僅是聽到真相,身體就開始消散。
不知道她究竟能撐多久。
要不要對她和盤托出呢?
玄商君有些猶豫。
不過……
初見之時,他就覺得,這位公主堅韌善良……
是她的話,知道了真相,也許能挺過去呢?
“青葵公主,你聽我說,不要……再去想這件事,你必須忘記你聽到的一切。”
雖說,人不畏死,便難以死懼之。
但要破“言靈”,僅是不畏死,還不夠。
隻有忘記自己已經死掉這件事,堅定地認為自己還活着一法。
所以,盡管他做好了死的準備,但隻要他忘不了自己已死這件事,最終還是會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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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商君向青葵解釋了一些他們面對的危機。
“不,不要……”青葵甚至還來不及震驚于身份暴露,意識到玄商君在用自己的靈力維持她的生存,她是拒絕的。
她搖着頭,試圖阻止這一切。
“青葵公主”,玄商君并不容她拒絕,執意将神力輸給她,“對不起。讓你遭遇這些危險。”
居然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換了轎子,導緻了這一系列的陰差陽錯。
她們姐妹兩個,一個在沉淵膽戰心驚,一個在天界……上蹿下跳。
想到此處,玄商君的唇角突然泛起一抹淺淡的微笑。
“神君不必向我道歉。也不必再耗費靈力救我!”青葵掙紮起來。
她看得出,他面色蒼白,如風中之燭,不過就是強弩之末罷了。
“神君,青葵的性命與四界相比,微不足道。還請神君以自身安危為重!”
她不要做四界的罪人。
這罪過太大,她背不起。
“隻有神君保重自己,方能繼續護佑四界蒼生!”
“對不起,青葵公主。”
玄商君捏了個訣,定住了青葵。
“請你不要拒絕。”他頓了頓,複又解釋道。
“即使不救你,本君也難逃一死。”
決定救夜昙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是活不了的。
若是還能幫一幫她,那就再好不過了。
“而且……你若是死了,夜昙她會傷心的。”
“……”青葵終是安靜下來。
他們究竟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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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己身上最後一絲神力都輸給完後,青葵身上的定身咒自然迎刃而解。
“神君”,青葵扶住将将倒下的玄商君,有些手足無措,“我……我扶你進屋休息吧?”
愧疚,傷心,痛苦,震驚……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不用了,青葵公主。”離别的時刻已近在咫尺。
“從現在開始,你要忘記自己是生還是死。本君知道,這很難……但你……要做到。”玄商君如此忠告青葵。
因為隻有這樣,才有可能抵抗死亡的力量,找到機會活下去。
“不,不要……玄商君!”
青葵眼見着他身體變得透明,又變得朦胧……
她束手無策。
為何,難道身為人族,她們就注定如此無力嗎?
為何,明明是他救了四界衆生,卻必須要面臨這樣的結局?
辣目神君上前,默默地遞出自己的手帕,又攙過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的玄商君。
“多謝。”
青葵接過帕子拭淚。
“……菩薩的頭……”她忽然想到了初遇那夜,自己撿到的菩薩斷頭。
玄商君……也如是。
即使身死,也不忘渡衆人。
“青葵公主,你說什麼?”
青葵的嘴裡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讓辣目神君有些驚訝。
“沒什麼。”青葵擡起頭時,臉上雖然還遺留着淚痕,然而,她眼神卻變得異常的堅毅:“玄商君,謝謝你……一路走好……”
不管力量有多渺小,她也一定要做點什麼才是。
“我會照顧好昙兒。”辣目神君向着過去的自己鄭重承諾。
“多謝。”
“少典空心!”所有人都沒想到,此時,夜昙居然突然從石屋中沖出來了。
她當然能沖出來,身上一點受過重傷的痕迹也無。
這就是精純元神的力量。
基本上死透了的人也能給拉回來。
此時,玄商君的神力耗盡,睡眠術也解了。
“少典空心!你什麼意思啊!”
夜昙伸手去抓玄商君的手,卻抓了個空。
“你……你怎麼了!?”夜昙低頭望向自己的手,呆了一會兒。
有一瞬間,她期待出了毛病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少典空心。
“你到底怎麼了啊!!”她快急哭了。
“青葵……不,夜昙……你别這樣。”
玄商君沖着夜昙微微一笑。
“……你都知道了?!”此時,夜昙已經不知道擺出怎樣的表情來面對他了。
“嗯。”
“少典空心!”夜昙現在根本沒工夫震驚于身份的暴露。
他到底當她是什麼啊!
“你個混賬玩意兒,不準消失!不準死啊!
夜昙破口大罵。
“……夜昙,再見。”
他果然還是不适應這種離别的場景。
“少典空心!”
淩晨時分的石屋外,回響着尖利的女聲。
“少典有琴——”
回應她的隻有火的灼燒聲,與嗚咽的風聲。
“姐姐——”
“昙兒……”青葵一把抱住夜昙,将她摟進懷中。
“嗚……哇啊——”夜昙死死地抓住青葵的衣服角,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沒有什麼事情比被人騙得團團轉更讓人不愉快。
可你為什麼都不怪我?
還要為她去死……
無怨無悔。
石屋外,南明離火的餘燼還在燃燒。
夜昙心中卻下了一陣冰雹。
“……少典空心……嗚……”
天界接風宴之時,她隻覺得這人全無心肝,冷漠得不行,故而喚他“空心”。
原以為,那隻是一塊行走的冰,天天闆着張冰塊臉,裡面含有無數針芒。
總是針對她,讓她芒刺在背。
誰料,自己眼中的這塊冰,透明得恍若水晶般,一任薄暮的光線來回穿梭,又在其間破碎,最終化作彩色的星辰。
再遇少典空心之時,隔着薄薄的一層天光绫,她閉上眼睛,卻更能真真切切地看清他的一切。
這讓她……想靠近,想擁有。
方才,看着他就這樣變得透明,化作浮光,她更是想要觸摸,想要挽留。
“姐姐……嗚哇——”
她……大概是真的配不上太好的東西。
那首詩是怎麼說的來着?
恐是天仙谪人世,隻合人間十三歲。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自己怎麼忘記了,這個少典空心,他母族就是彩霞。
她觸不到一絲一毫。
隻能任那彩雲散去。
“昙兒……”青葵也忍不住跟着一同落下淚來。
“姐姐——”
夜昙隻能緊緊攥住青葵的衣服。
她本以為,自己人情冷暖盡嘗。
原來,冰……
竟是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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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空心……慢慢……姐姐……嗚……胡荽……”
這樣的時刻,她們居然都沒有出現。
此時,夜昙已經意識到,她們都出事了。
“哇啊——”
夜昙在青葵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最終,還是辣目神君走過來,輕輕在她頸上捏了一記,她才又昏睡了過去。
等夜昙再醒來之時,已經是第二日了。
“啊——少典空心!少典空心你不準走!不準走!”石屋床上,夜昙尖叫着醒來。
“娘子!”守在床前的少典有琴趕緊握住她的手。
“你感覺如何?”
“……是你啊辣目……”這還是夜昙頭一次在“辣目”面前表現出很失望的樣子。
“少典空心呢?他人呢?”夜昙一邊問,一邊掀開被子起身想往石屋外面跑。
她還是無法接受這件事。
“娘子……”
“……”夜昙回頭,望了望他拉住自己的手,終是沒再說什麼了。
“錢兒。”
“月下。”
沒有情和聞人在一旁看着。
見夜昙醒轉,他們都松了口氣。
但,石屋裡的氣氛還是相當凝重。
他們都知道,玄商君為了救人,所以消失了。
“昙兒……”這次出聲的是青葵。
她扶着夜昙坐回床邊。
“姐姐……”夜昙用另一隻手死死攥住了青葵的衣服。
“你說……他……是不是一定得死啊?”
又是這樣!
他老是這個樣子!!
天天就想着要做英雄!!!
做了四界的英雄還不夠,現在又要來做自己的英雄!!!
簡直是個超級大混蛋!!!
“昙兒……各人有各人的命數。”青葵的眼中,滿是不忍與憐憫。
她的昙兒……
現在滿臉都是不甘和傷心。
可……
事到如今,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呢?
“神識都還在呢”,青葵強打起了精神,将夜昙摟進懷中,摸着她的頭繼續安慰她,“所以……玄商君他也就還在,不是嗎?”
“昙兒,我們再休息一下,可好?”
“……”夜昙微微點了點頭。
剛才青葵說的話,還是起了些作用的。
隻要神識還在,就還有希望。
但現在她哪裡能睡得着啊!
“姐姐,慢慢,還有胡荽,她們……她們還有救嗎?”
“昙兒……”青葵沖着夜昙微微搖頭,後者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
“慢慢……嗚……”
夜昙忍不住鼻酸起來。
“我……”青葵的心裡也翻湧各色情緒。
“我去看看藥好了沒。辣目,麻煩你照看一下昙兒。”她找了個借口,轉身出門。
她怕自己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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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石屋門,确認再沒人能看到她時,青葵難得忘卻了儀态問題。
她将背靠上石壁,又重重地喘息了幾下。
死……
一旦意識到了這點,就不可能再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神君都做不到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能撐到幾時。
僅僅隻是出了個門的功夫,青葵便發現,自己的身子又開始變得透明了。
自己到底還是逃不過的嗎?
如此,白費了玄商君的一片苦心。
青葵深深地呼吸幾下,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為夜昙煎的藥劑上。
……希望自己能夠再多撐上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