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看着裴翌遠去的背影,不明所以地對視,皆是一頭霧水。
沒眼色的侍墨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對蕭聞棠行了個禮,底氣不足地說:“郎……郎君,杜學士有請……”
“什麼意思啊!”陸回年不滿道。
蕭聞棠皺眉。
自春狩後,他們還未曾單獨見過面,思來想去,還是走一趟比較好,正好他也要把之前的賬好好跟他清算清算。
于是他拍拍陸回年的肩。
“今天恐怕是吃不上了,下次再說吧,我請你。”
……
未到黃昏,藏書樓的廂房明亮溫暖。
杜念整理着木架上的經史子集,動作麻利又怡然自得。
一回身,蕭聞棠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在那裡當門神。
他抱着臂,倚着門框,皺起眉,臉上滿是認真嚴肅的樣子,隻是這樣就顯得有點耍小脾氣,不甚開心似的。
杜念笑了,問他:“怎麼不進來。”
聞棠這才大搖大擺地走近,清了清嗓子,問他:“找我什麼事?”
不等回答,他自說自話道:“如果是京郊的那件事就算了。雖然我救了你,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報恩的話就不用了。”
杜念豈會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面上還是不顯,隻順着他的意思問:“怎麼能算了,你且認真想想,要我怎麼報答?”
他抿了抿唇,眼睛轉了個來回,露出點小動物才有的狡黠,“這樣吧,你回答我三個問題。”
“好。”
杜念答應得十分幹脆,倒是有點出乎意料。
“我還沒說問什麼呢。”他謹慎道。
“隻要你想問。”杜念說。
聞棠搓了搓手,又在屋内踱了幾步,作出副思考很久的樣子。
杜念并不點破,隻說:“想好了嗎。”
他點點頭,“那天我們在雲居裡看見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原以為杜念會和他打太極,諸如問他那天是哪天等等,可那人隻是淡定地答:“對,是我。”
“你和剪金公子認識?”
“認識。”杜念點頭。
“你們什麼關系?”
“這是你的第三個問題?”杜念反問。
聞棠了愣了愣,怎麼這就三個問題了?
眼見杜念要作答,他急道——
“等一下!”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間,那枚玉佩靜靜地垂在那兒。
“換一個,”聞棠道,神色前所未有地認真。
“這枚玉佩你哪兒來的?”
杜念低頭,伸手握起它,月白色的流蘇從指尖溢出,像溫和的溪流。
半晌,他答,是重要之人所贈。
聞棠很想一探究竟,可杜念的神色很淡然,看着那枚玉佩,有種萬般紅塵都無法讓他留戀的樣子,莫名讓人覺得難過。
所以他隻是說:“好吧,我問完了。”
聞棠繞到旁邊,那張自己搬過來的案幾居然還在,他坐下,“輪到你了,找我有事嗎?”
杜念很罕見地彎了第二次唇角,拿出兩張龍飛鳳舞的字,擺在他案上,“這麼多人裡,隻有你寫得最不像話,再摹五遍吧。”
聞棠徹底愣住了。
這是對待救命恩人該有的态度嗎?不像話!沒等他發作,杜念的下一句更加駭人。
“對不住,”他說,“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對,害你受了那麼重的罰,我過意不去。”
蕭聞棠瞪大了眼,見他取出一個木匣子來。
“你過生辰的時候,我往府上送過禮,不過你沒有收。”
聞棠猶猶豫豫地打開匣子。彈弓、蚱蜢、他以前開小差時畫的武器機關圖紙,但似乎還多了一些東西……
他拿起一架小巧的機關弩,正是按照裡面的圖樣做的,花紋都如出一轍,木頭的毛刺也都磨的光滑平整,隻不過尺寸小了很多,剛好可以放在手心把玩。
越是精緻小巧的東西做起來越費功夫,聞棠驚喜道:“這些是……?”
“文素閑要我轉交給你的。”
“那這個呢?”他舉着手裡的東西,眼睛很亮,迫切想要答案一般。
“什麼?”杜念像沒聽懂,疑惑道,“這不是你的嗎?”
不知怎的,聞棠心裡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兀地沒了一半。
“都是我的,”他低下頭,認真地轉了轉手上拿着的小弩,狀似不在意道:“這都是文公給的,也不算你送的生辰禮吧。”
杜念認同地點頭,神色卻冷淡,說:“下次補上。”
“下次是下次,哪有放到一起送的道理。”他小聲嘀咕。
杜念像沒聽見般,“好了,我的話都交代完了,”他遞給聞棠一沓宣紙,“你可以開始寫了。”
什麼人哪。
可想自己還是太單純,聞棠木着臉把東西收進匣子,寶貝地放在腳邊。然後拿起筆,憤憤地在紙上劃拉。
日頭更加西沉。
聞棠心不在焉,隻想快點畫完回家用膳。
一股特别的清香突然襲來。
杜念的衣料抖開又落下,摩挲的聲音近在耳畔,聞棠手背一熱,緊接着整個人都被溫暖幹淨的氣息環繞住。
聞棠愣了,動作有些僵硬。
杜念的手掌比他的略大一些,半包着他就能遊刃有餘地操控筆鋒。他握着他寫,漆黑的墨落在白紙上,棱角都清晰分明。他的字和聞棠的不同,端正隽逸,後者恐怕一輩子也寫不成這樣。
杜念凸起的手背關節上有很淡的疤,應該是擦傷,用不了多久就會愈合……可是,聞棠想,之前那點擦傷很淺,應該早就好了才對。
衣服上的熏香若有似無,應該是梅花,清幽淡雅的味道,又似乎還有松柏裹着雪的濕潤氣息,聞棠不禁想起他在雪地中寫字的樣子。
杜念的聲音低沉,聞棠錯覺能感受到他說話時胸口的震動,告誡自己說:“專心一些。”
蕭聞棠回過神,耳朵不受控制地變熱。
脖子上的傷結了痂,不知是不是因為摳過,變成一條淺淺的紅色。聞棠又覺得癢了,左手都伸上來了,正要撓,被杜念輕輕按了回去。
“字寫成這樣,你以後是不打算寫公文奏折了?”杜念旁敲側擊地問。
他立馬一副被問住的樣子,像是真的沒考慮過這回事。
“你和太子殿下關系匪淺,應當用不了多久就會去春坊任職,字要多練練了,别的可以慢慢學。”
聞棠下意識皺了皺眉。
“不想去東宮?”杜念輕聲問。
“你關心這些幹嘛。”聞棠幹巴巴道。
杜念心中低歎,嘴上卻說:“随口問問,崇文館不能待一輩子。你沒什麼特别想做的嗎,還是家中另有安排?”
“不知道,”聞棠自暴自棄道,“也可能什麼都做不了,當遊手好閑的京城第一敗家子,算命的說過,我這輩子幹不了正經事兒。”
“為何?”
“我怎麼知道,他說我會給家裡帶來災禍,最好碌碌無為。”
聞棠這筆落得有些重。
其實原話是說他這輩子沒有官運,不可入仕,強行為之,隻會家破人亡。
杜念又笑了,笑得很輕,道何必放在心上,“确如他所說,尋常人又有幾個能平安順遂,榮華一生的?做你想做的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