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聽見印央關門離去的聲響,一聲陳釀的吃痛聲才從栾喻笙口中擠出來。
護工慌慌張張進來,栾喻笙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憔悴慘烈,不敢耽擱,兩人急忙掀開被子,幫助栾喻笙活動僵了足足八小時的四肢軀幹。
剛握住栾喻笙的小腿想做拉伸,他癱軟的兩條腿乍然猛烈地蜷了起來,接着,足跟踢踢哒哒敲擊床面,足托增掉了,虛虛半挂在他不着一力的腳上。
痙攣來襲。
他屬于軟癱,不常痙攣,哪怕痙攣了幅度也不大,可這天的痙攣兇猛如惡虎将他撲食!
護工焦急地去摁壓他的腿腳,想盡快阻止痙攣,而他雙腿爆發出的肌張力讓兩人束手無措,一握,就被他踹掉,再握,腳踝抓手裡反而引得上本身不住抽顫。
兩手攣縮在胸前拍打胸膛,本就孱弱的肺部,汲取不到足夠的氧氣,他向後梗着脖子,張大嘴巴拼命吸氣,不自覺地翻出可怖的眼白。
“……嗬嗬……呃……”
護工翻出氧氣罩給栾喻笙佩戴上,破舊風箱般的哮喘聲罩在面罩裡,白氣模糊他俊朗的面容。
半晌,他身子才消停下來。
場面狼狽不堪,手腳回歸癱軟,再也無法移動寸許,純棉睡褲洇出大片大片的(濕)迹,紙(尿)褲的粘扣扯斷了,褲子左邊鼓囊囊而右邊空癟癟。
移位了。
護工趕緊更換新的紙(尿)褲、護理墊和睡褲,把氣若遊絲的栾喻笙翻至側躺位,他的肩胛骨和尾椎骨都壓紅了,塗上消炎藥膏,護工在他身後墊上兩個較硬的枕頭,支撐他的身體不倒下,又在他的雙膝間夾上軟枕,兩隻腳也避免壓在一起,脫足托時,才發現他的腳後跟破皮了。
爛肉紅彤彤,新鮮至極。
估計是昨晚剛壓出來的。
塗上去腐生肌的藥膏,護工給栾喻笙的雙腳纏上繃帶,沒了足托的固定,足下垂一覽無餘,俨然兩隻白色的彎彎月牙,一左一右羸弱地擺放着。
虛汗打濕衣衫,濕溻溻的睡衣包裹曲線,他側躺着,下腹部鼓起的拱形尤為顯眼。
遊走的電擊痛感,順着脊髓神經傳導至每個神經末梢,痛得他神志不清。
意識徹底抽離之前,他瞳孔中還倒映着那枚亮紅煽誘的唇印,化作蠍子爬進他編織的有她的夢境。
*
一覺睡到夕陽西下,天際綴滿橙黃粉漸變的鱗片雲,蔚藍海面波瀾蕩漾,與世界盡頭交融。
栾喻笙虛弱地睜開雙眼,一張擰出川字眉的臭臉映入眼簾,氧氣面罩下,他聲音悶啞:“想,吓死,我?”
癟癟嘴,謝星辰五指插進頭皮狂撸頭發:“媽的!到底誰想吓死誰啊!給你服務簡直折壽!”
搔頭摸耳發洩了一陣子,人無語至極是會笑的,正如此刻氣笑了的謝星辰。
“愛作不作!愛睡不睡!”他叉腰問,“但是!那個事大佬您考慮的怎麼樣了?别怪我沒有反反複複、複複反反、反反複複提醒您哦,今天第六天了!”
沒急着否決,栾喻笙倦容濃濃。
俄頃,他閉合迷蒙的雙眼,喉音幹啞:“星辰,去聯系一下鄭柳青的徒弟。”
這三天,她還會來的。
即便身子骨已是無法拯救的殘破醜陋,他也想盡其所能體面正常哪怕一點點。
謝星辰離開後,護工服侍栾喻笙沐浴更衣,洗去昨晚的一身汗液污漬。
把栾喻笙抱上護理墊,脫衣更衣,紙(尿)褲捂久了,有點起紅疹子的迹象,護工給其撲上含有蘆荟成分的爽身粉,截癱患者就得當作小嬰兒照料。
而後,給栾喻笙插好(尿)管,穿上休閑襯衫和純棉褲,兩人一個擡腿一個托腋下,把他妥善安置到高背輪椅上,腳跟破了皮,不宜穿鞋,便拿枕頭墊着雙腳。
腳踝不吃力,軟綿綿打彎,兩隻腳腳掌相對深陷軟枕之中,神似兩個括号,任憑護工再怎麼扭轉,也不給面子擺正了,膝蓋各倒向一邊。
栾喻笙厭棄地垂眸睨一眼,晾着傷口也算好事,他聳動肩膀顫巍巍擡起右手,虛握住輪椅的操控杆,沉聲道:“就這樣吧,等下蓋好毯子就行。”
最後,将所有的病态(畸)形粉飾在細絨毛毯之下,他的左手搭在高凸的小腹上,他吃力挪動着,沒擡起來不說,反倒不受控地滑落至扶手縫隙。
他咬緊兩腮施力,左手如同衰敗的葦草,不具絲毫生命力,就該爛地裡。
自厭再一次飙升到巅峰,栾喻笙下唇微微顫抖,無可奈何地低聲說:“左手。”
護工了然,趕緊畢恭畢敬輕托着他的手放置到手托上,五根手指已然捋不直了,隻能蜷在手心,扣好固定帶,他謹慎問道:“栾總,有沒有哪裡需要調整?”
“不了。”
栾喻笙前推操控杆,輪子摩擦毛毯緩速前進,背影筆挺堅毅又楚楚凄慘。
魏清迎上來:“栾總,李總在會客廳等您。”
“知道了。”栾喻笙駕駛電動輪椅進入會客廳,在沙發邊停下,他目光睥睨。
身形臃腫的中年男人忙起身迎接,低頭哈腰奉承:“栾總,島上的椰子品質不輸泰國的,我親自摘了幾個給您嘗嘗,天氣熱,您解解暑。”
茶幾上擺着幾隻鮮椰,開了殼,插好了吸管,椰子旁,一個精緻的木質盒子着實奪人眼球。
栾喻笙不苟言笑,銳利眉峰微挑:“李總如此細心周到,辦事我非常放心。”
“哪裡哪裡!”李總誠惶誠恐,“都是栾總指點得好,都是栾總心細如發,足智多謀。”
吹捧的話聽多了,栾喻笙心如止水,勾一抹老謀深算的笑:“哪裡,我也有疏漏的時候,譬如今天,我沒考慮到身體不适,白白讓李總等了許久。人都有百密一疏之時,不然我也沒有這個榮幸和李總合作。”
唰地,笑容僵在臉上,李總油光锃亮的腦門浮出晶亮的汗珠,他擦擦汗,賠笑:“是是是!”
他捧起木盒子,拿到栾喻笙眼下掀開盒蓋,一枚完好無損的羊脂白玉禅安睡于盒中:“栾總,請您過目!怕磕創了,我盒子都不敢掀開啊。”
這枚,才是鄭家真正遺失的家寶。
“魏清。”栾喻笙側頭輕喚。
“是,栾總。”魏清接到信号,雙手去接玉蟬盒子,李總的眉心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
“李總舍不得了?”栾喻笙揶揄,紳士笑容之下,咄咄逼人的王者銳氣壓得李總愈是直不起腰。
他輕言淡語道:“區區六千萬,我沒記錯的話,還不及李總貪污的零頭。最近查工程質量查得嚴了點,貌似還檢舉有獎?我栾喻笙是個不折不扣的資本家,脫離芸芸衆生太久了,偶爾也想做一回熱心市民……”
“栾總!”李總吓得面如菜色,就差跪下了,“您、您說笑了!我哪裡舍不得了!您就是要兵馬俑、要清明上河圖,我也願意摳破腦袋想辦法!能為您做點事,是我的榮幸!舉手之勞!何談舍不舍得呢!”
栾喻笙滿意笑笑:“我一貫禮尚往來,人如何對我,我就如何對他……”
話說一半,李總心知肚明了,忙發誓保證:“栾總,我也是!槍抵我腦袋了我也絕對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