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整整十三年了,他也苟活了十三年了,劫匪仰頭發出幾聲狂笑,眼眶滾落幾滴熱淚,腳邊搶來的戰利品也不管了,拿着刀,沖進了道邊林中,消失不見。
李斯跪倒在死去的馬身邊,确認馬兒已經咽氣,内心有了悔意,他不該故意激怒那趙人。
傅溪見劫匪已經跑了,疾步查看馬車上兩個孩子的狀況,确認二人沒有被吓到後,回頭,那書生還直挺挺跪在地上,面色慘白。
“你不如同我們一切上路。”
“……啊?”李斯措不及防,但他轉而拒絕,“多謝閣下美意。眼看天就要黑了,閣下不如先起程,我打算在這裡守着老馬,待明日再做打算。”
傅溪見這書生言辭懇切,不像是在假意推讓,也不做糾纏,去拉某隻埋在草叢中狂吃、絲毫不受同類被殺影響的馬頭,準備起程。
“溪溪,”馬車靠近前室的小窗被拉開,阿琦有些疑惑,“我們不帶他嗎?”
傅溪點頭。
她回頭打算向男子告别,卻見他抖開手中視若珍寶的衣袍,輕輕蓋在了已經咽氣的馬身上。
一陣狂風卷過,馬身上的衣袍被風卷起,李斯慌忙去夠,衣袍被風吹高,又落下,被傅溪牢牢拿在手上。
“給,”她将衣袍遞給李斯,心中有些好奇,“被劫匪拿刀指着,你都不肯把衣服給他,現在又舍得用它裹馬?”
李斯看着眼前高挑的傲氣少年,耐心回答:“說來話長,在下家境貧寒,幸得老師教誨,恩同再生,無以為報。”
想到自己這些年求學的經曆,他真情流露,談到老師時眼中帶淚:“這匹老馬是臨别前,我的老師所贈,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因為我的過失,害死了它,又無法将它好好安葬,不忍它的屍體受風吹日曬,隻能出此下策。”
傅溪凝眉,語氣輕松:“那就安葬好了。”
她轉身回馬車,叮囑兩個孩子不要亂跑。從車廂中,拿出兩個青銅鏟,扔到他懷裡。
李斯抱着沉甸甸的鏟子,快步跟上傅溪風風火火的腳步,張嘴想要提醒這少年,以他二人的力氣,絕對無法搬動老馬。
“這裡可以嗎?”傅溪觀察了腳下的土地,一鏟子深深插進泥土中,她擡眼看了眼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李斯,“趁着天沒黑,盡快處理。”
李斯見少年賣力幹活,不忍拒絕對方的好意,将喉間的喪氣話憋了回去,彎腰不太熟練地幹起力氣活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斯一身衣服已經沾上泥土,十分狼狽,他擦了擦額間的汗,又捶了捶酸痛的腰,隻覺得頭昏腦脹。
反觀身邊的少年看上去卻遊刃有餘,一身白衣依舊潔白如新,不禁感歎了一下年輕人的體力。
二人又挖了一陣,中間好幾次他都想說已經夠深了,但看着傅溪埋頭苦幹的樣子,他也隻得強忍勞累,跟着苦幹。
“可以了。”傅溪停下手中的動作,李斯也看了看跟比自己還高的洞口,松了口氣。
等二人爬上去,阿琦給二人端上茶水,又拿出懷中的帕子,幫端坐在地上的傅溪仔細擦汗。
康康也不甘示弱,握起小拳頭幫傅溪捶肩膀:“姑姑,舒不舒服?會不會力氣太大了?”
傅溪心想:你就是用上吃奶的力氣,也沒什麼感覺。
但明面上,為了鼓勵孩子,傅溪還是很給康康面子的:“很舒服。”
李斯暢快飲完陶碗裡的茶水,他才發覺天色漸暗,溫聲提醒傅溪:“天色不早了,閣下還是盡快起程,不要耽誤了行程。”
他這話倒提醒了傅溪,說好的安葬老馬,還未完成。
她從懷中掏出兩個護腕戴在手上,借着整理袖口的動作按了一下護腕隐蔽處的凸起處。這是十九局前幾天傳給她的新科技,據說能夠輕松擡起重物,剛好今天拿來試用試用。
李斯看着傅溪起身,大步走至老馬身邊,蹲下身子,看那架勢是要拖馬。他忍着腰背酸痛,急忙起身想要制止。
傅溪已經蹲下身,一手護住老馬被草笠擋住的将斷未斷的脖子,一手攥住老馬一條腿,如同拖動一塊風幹腐朽的枯木一樣,輕松地将老馬拖進了深坑中。
“閣下真乃大力士也!在下佩服!”李斯由衷感慨。他平日所結交的多是士人學子,雖然君子六藝都有涉獵,但像這種能輕松移動幾百斤的大力士,他從來隻耳聞,不曾目睹過。
“大力士”傅溪把護腕取下收好,将地上的青銅鏟遞給李斯,天色漸晚,耽誤不得。
埋坑比挖坑輕松很多,傅溪和李斯用鏟子鏟,阿琦和康康也幫忙用手捧土。
兩個小孩的幫助并沒有加快進度,反而讓她不得不給兩個孩子洗手擦臉,幸好李斯車上也有水壺,這才夠四人清洗幹淨。
“阿琦和康康剛剛可幫大忙了。”傅溪幫兩個孩子擦幹手,毫不心虛地誇贊他們。
三人忙碌之間,李斯從他那破爛的馬車中抱起一堆竹簡,整齊碼放在土堆旁。
他回頭看見傅溪在看他,主動解釋:“我想着,若是他回來,應該能取走這些。”
傅溪挑眉,她沒有想到,這書生會給那劫匪留這些。按理來說,即使不恨,也應該讨厭才對吧。
李斯苦笑,語氣惆怅:“都是些苦命人罷了。”
現在這人在她眼中,隻是個重情重義、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構不成任何威脅。她主動開口邀請:“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與我們一同上路。”
李斯聞言大喜,他躬身行禮:“多謝閣下盛情,在下略通禦車術,就讓在下來禦車。”
他一早看出來傅溪駕車很吃力,因此主動請纓。
李斯收拾好行囊,放到傅溪馬車上:“對了,相處這麼久,還未請教閣下姓名。”
傅溪把兩個孩子抱上馬車,聞言停頓了一下:“……嫪易。”
“原來是嫪兄弟,在下楚國李斯。”李斯發自内心的高興。這位小兄弟可真是個面冷心善的好人,不僅出手相救,還幫他葬馬,帶他一同上路。
傅溪剛跨上車廂的腿又放了下來,她木着臉,盯着李斯沾滿泥土的瘦弱背影,沉默: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
李斯從容地握着缰繩,一揮馬鞭,原本在傅溪手裡懶懶散散的馬,立刻聽話地小跑了起來。
傅溪坐在馬車前室,腳搭在車轅上,看見這一幕,心情更差。她抱着臂,靠着車廂上,眼神愈發冷淡。
這輛馬車同李斯以往見到的樣式有些區别,馬車前室很寬敞,坐三個成年男子也綽綽有餘,車廂靠近前室處開了一扇可推拉的小窗。雖然比不上王孫貴族的馬車,但坐上去卻十分舒适。
即使如此,李斯還是有些如坐針氈。這位小友說是坐在前邊陪他解悶,但是自從上來之後,卻一直冷着臉不說話,倒像是在看犯人一樣看着他。
李斯遇到的脾氣古怪之人很多,他的老師同窗,多是些有個性,且固執己見的傲氣士人,因此,他對于這種他人避之不及的異類,見怪不怪。
他主動打破沉默:“小友可是去投奔親戚?我看小友不到二十的年紀,帶着幼弟幼妹一路上很辛苦吧。”
“我三十。”傅溪糾正李斯話中的錯誤,但對于其他問題,閉口不答。
李斯有些訝異,他扭頭仔細看了看傅溪光潔的下巴,眼神露出歉意:“恕我冒犯,嫪兄受委屈了。”
傅溪不懂說錯自己年齡有什麼冒犯的,她也不多問。
李斯想安慰傅溪,但又怕問及過往,惹傅溪不快。他現在很理解傅溪古怪的脾氣,任哪個男子被處理了耐刑,都會心理受挫,更何況是嫪兄這樣世所罕見的大力士。
李斯轉移話題:“嫪兄,為何康康喚你姑姑,小姑娘喚你溪溪?”
“姓嫪名易,字……姑息。”傅溪漫不經心敷衍他。
但李斯卻信了,他也不好去評判他人的姓名,又轉移話題:“敢問嫪兄此行前往何處?”
傅溪靠着颠簸的車廂,認命吐出兩個字:“……鹹陽。”
“太巧了,我也去鹹陽!”李斯終于找到了和嫪兄的共同話題,“當今天下唯有秦國最為強大,我一直想去鹹陽城看看。”
傅溪閉上眼睛沒有理會。她不僅知道他們都去鹹陽,她還知道,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會在曆史上遺臭萬年,一個想當秦始皇後爸,一個唆使秦始皇焚書。
傅溪又一次在心裡默默告誡自己,以後不要再多管閑事了。
哪有李斯同嫪毐稱兄道弟的?就算是體育老師也不敢這麼教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