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秦政突如其來的問話打斷了他的精心謀劃,李斯不由重新審視眼前這位少年君主,未曾想他自以為悄無聲息的小動作竟全被其收在眼底。
秦政好似察覺不出他一句問話,便能讓李斯緊張得千思萬慮,手指點了點案上堆積如山的文書:“長史不必拘謹,相府宴飲不斷,有識之士衆多,樂而忘返無可厚非。隻是這一段時日國事繁忙,有勞長史多多費心。”
李斯低眉拱手應下,他小心翼翼揣摩秦政此次敲打的用意,心知不管如何,借刀殺人這一計必須暫緩延後,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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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路問到李斯二子身上,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聽聞二人來意,李夷不疑有他,等兄長李由也趕來後,主動帶着二人往家中去。
身着楚服的婦人正在院中織布,聽到動靜,不卑不亢起身見禮,邀二人入内歇息。
“長史斯在鹹陽深受王上重用,因此才遣我們來接夫人入秦,與長史一家團聚。”嬴翮再次說明來意,這才是秦政派她離秦至楚的正事。
李夫人奉上熱茶,溫柔一笑:“辛苦二位不遠千裡而來。”
幾人話着家常,李氏兄弟吵鬧着追問李斯在鹹陽的近況,李夫人則并不常開口,多是靜靜聽着。
傅溪悄悄打量着楚服婦人,心中暗道,難怪李斯在秦常常念叨他夫人,今日一見,故人之妻,果然有故人之姿,是位如蘭草一般溫柔的女子,讓人心生親近。
李夫人感受到傅溪略顯唐突的視線,隻裝作不知,複又低頭飲茶。
忽聞院外一婦人連聲叫着“阿荛”,她忙起身相迎。
鄰裡阿嫂早見到了院外停着的馬車,此時探頭探腦往屋裡瞧:“阿荛,這些人是什麼來頭?”
“是阿由他們在林間遇到的迷路旅人,在此借住一晚。”阿荛瞧了眼未發覺她異樣的傅溪二人,低眉理順被自己抓皺的衣袖。
她早知阿嫂來的用意,無非便是來借織機。
以布易物,抱布貿絲,女子織布也是家庭的一項重要經濟來源,勤勉的婦人更是會晝夜織布以補貼家用。阿荛家中雖不富貴,但也并不算清貧,再加上與人為善,常常會借織機給較為清貧的鄰裡。
不必對方尴尬開口,她善解人意搶先道:“阿嫂,今日有客人在,晚上織機不便外借。我要出幾日遠門,明日午間你自來家中取走,等我回來再還與我便是。”
鄰居一聽這話,拿了好處便不再多問了,歡歡喜喜回家去了。
這一小插曲并未引起傅溪二人的注意,由趙國的勾心鬥角帶來的緊張疲憊感,暫時被李家的溫馨恬靜沖淡了。
夜間休息時,嬴翮和傅溪說着悄悄話:“看不出來長史還會取這種名字,許由伯夷,都是難得的高潔隐士。”
言說之客最看重名利,李斯給二子如此取名,不知是真心寄托心中抱負,還是在遮掩野心沽名釣譽,嬴翮當然認為是後者。
可惜傅溪半點未聽出她的言外之意:“李斯的确博學多識。”
嬴翮自讨沒趣,她突然想起傅溪在與她交心之前,先和李斯那厮交好過。
自己不是摯友的唯一,這事實讓她心中難受,思慮繁多,一直未睡,忽聽到幾聲犬吠,接着便是幾人刻意放緩的腳步聲。
她坐起身,确認自己沒有聽錯,抓起被窩裡的鐵劍,望向窗外。
就在傅溪二人安然就寝之時,李家母子卻在偷偷摸黑收拾行李。
李由坐在榻上揉着眼睛:“娘,我們為何要連夜離開?去秦國不好嗎?到了鹹陽,有阿父在,娘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阿荛頭也不回:“此事你阿父絕不知情,不然依他的行事風格,一定會事先寫一封書信讓我安心。”
李由心有不甘,又不敢違抗母親,隻能把氣撒在忙着抱狗的二弟身上:“你還想帶上它,我們一家人是連夜逃走,不是去打獵遊玩。”
“阿娘!”李夷不依這些,委屈望向阿荛,希望阿娘替他主持公道。
阿荛背上包袱,剜了一眼李氏二子,隻一眼便讓争執的二人消停了:“此時不走,到了秦國,我們便成了牽制你阿父的人質。萬萬不可讓你阿父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她清楚自己的夫君懷珠抱玉,有經世之才,定能大展宏圖,而她,包括阿由兄弟,都不能成為累贅。
三人背着行囊放輕腳步出門,身後跟着一條猛搖尾巴的老黃狗,李由嫌它礙事,揮手趕了幾次,反而引得黃犬激動得叫喚了兩聲,幸而沒有引起秦人的注意,隻能随它去了。
夜深霧重,三人互相攙扶着埋頭趕路,黃犬突然停住腳步,似有所感,對着前方狂吠。
李由剛要怪罪,被阿荛拉在身後。
隐在黑夜中的那人不再隐藏,放重腳步顯露真容,嬴翮道:“夫人夜深出門,所為何事?”